几个水学短篇。

  1. 算命人
  2. 春天,十个施耐庵
  3. 神奇的书签
  4. 24 小时书店
  5. All Men Are Brothers

【算命人】

他走了很多地方。他很少和人说话。

所有被他搭讪的人……都不喜欢他。

他并不怪他们。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上前来说,你会死得很惨,的搭讪者。

更何况,他说的那样认真,那样悲悯。当对方看着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被瞳仁里柔和的光亮吸进去,陷进去,虽然只有短到不被察觉的一瞬间,却像蟑螂爬过美食,不留痕迹,可是,一切都毁了。

在那些人剩下的生命里,他们所有的时光都只充斥着那个算命人带着莫测的神情,向他们伸出细长的十指,仿佛每一道细微的掌纹都隐藏一种痛苦万状的死法。

他喜欢自己的手。细长而匀称,柔软而无辜,真像一双不动刀兵,不沾血污,只用来掀动书卷的,文人的手。

每当别人夸他博学多才,他都真诚地,高兴地笑,右手抚着左手的掌心。至少,他在某一方面当得起这样的称赞:他精通人类的无限多种死法。

不知死,焉知生。


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富商。他生于一座繁华的城市,长于一所干净的大宅。他有一身铁打的筋骨,他有一个温柔的女人。

我看到水之中,土之畔,金蚀入髓。

你会死于软弱。我说。到那时候,你的手甚至抓不住一缕水草。

我遇到的第二个人是个侯爷。他生于昌明隆盛之邦,长于詩禮簪纓之族。他走出太庙,君王携手;他步入朝堂,群臣侧目。

我看到土之间,木之内,烟消火灭。

你会死于贫瘠。我说。到那时候,你喝不到一滴水,看不到一线光。

我遇到的第三个人是个愤青。他生于倾覆之际,养于异姓之家。他出口字字珠玑,他提笔洋洋大观。他戴一副奇妙的眼镜,以为自己比任何人看得更多,更远,更清澈。

我看到木之上,金之下,血流成河。

自作孽,不可活。我摇摇头。你会死于……你说的每一句话。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到那时候,你还有千言万语,可是不再有发声的喉咙。

我遇到的第四个人是个文人⸺天可怜见,我走了这么久,总算遇到个真正的文人。他生在乱世,长在异乡。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走遍世界寻访一个又一个失落的传说。

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刹那的火光。火能克金,况人草木之躯。

惨绝人寰哪,我叹口气。你死得灰飞烟灭,尸体无法归于尘土。我又叹口气,可这,也未尝不是你的幸运。


转过身来,算命人的面前站着一个矮个子的陌生人。

陌生人带着难以捉摸的神情,猝不及防地抓住他的手。

陌生人的手又黑又粗,是一双俗人的手,可是有他无法企及的温度。

陌生人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得让他感到仿佛过了一千年,久得连最冰冷的灵魂都被一寸一寸融化。

这回,让我来算一算先生的命。陌生人笑着说。


(富商:卢俊义。侯爷:郭勋。愤青:金圣叹。文人:郑振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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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十个施耐庵】

他遇到过很多个精神病人,每个人都声称自己的名字是,施耐庵。

那些人有的是自闭症,有的是抑郁症,有的是精神分裂症,当然最多的是,妄想症。

而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和那些人往往聊得很开心,甚至和其中很多成为了朋友。

在乍暖还寒时候单薄的太阳下他们肩并肩坐着;在四壁漏风的小酒馆里他们面对面坐着;在屠城之后野狗横行的田野里他们背对背坐着;在黎明之前黑色的湖水边他们手拉手坐着。

他热诚地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真地听进去,喉头一动一动地,仿佛在咀嚼和消化那些营养丰富的词句。

很少有人问起他,他到底在听那些人说什么。


我记得的第一个施耐庵是个逃兵。他从异族人的刀刃和箭簇里捡了半条命,断了一条胳膊和半只脚掌。我找到他时,他干渴得眼球都快要裂开,正皱着眉头努力说服自己喝下马尿。

我把酒囊递给那个可怜的人。他接过去一饮而尽。接下来我见识了世界上酒品最差的家伙:他醉了,就开始说胡话,没完没了地说,仿佛想用话语的洪流报答我的滴水之恩。

我揉着疲惫的耳朵在他身边坐下,靠着身后成堆的尸体,听他说话。他还走不了路,拿不动刀,我怎能扔下他不管。

“我喜欢杀人。不。我讨厌杀人。”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自己做无谓的争辩。“他们该死。不。他们不该死。”

他毫无建树的自我批判持续了三天三夜。当他醒来时,我想,他会看到身边有煮熟的死人肉,有充足的酒,他的伤口都已缠上清洁的绷带。

我确信,那是我为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我记得的第二个施耐庵是个囚犯。

“表子。都TNND表子。”我想我听到的是他的梦呓,偶尔夹杂轻微的鼾声。可我也不那么确定。他的头发又长又脏,一绺一绺垂在脸前遮住了眼睛。

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手指掠开黏腻的乱发,停落在他的唇角,试图守护一个陌生的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水乡的小镇,阁楼上娇俏的女人,他对她那么好。那么好……他给她买房子,妆台,绸缎,银簪,他不计较她的出身,他养活她的寡母,他只有她一个女人,他耐着性子听她毫无见识的谈吐,他对她那么好……可她偷男人!

“贼贱小银妇。臭表子。”他动了动肩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我的手臂。

我忍着笑,问周围的人,他下狱的缘由。

“乱世么。跟错了人,还能赖谁。骂有什么用。” 一只只眼球在脏兮兮的眼眶里不屑地一转,丢给我一点浑浊的白。

我给他讲过那么多关于乱世的故事,可他,什么也没学会。

到明天早上他醒来,摸着被指甲弹得青肿的额角,他或许能想起什么来。谁能知道呢。


我记得的第三个施耐庵是个隐士。

“你会说我是个坏人。”他带我走进他的庄园。初秋的田野蒸腾着死亡的香气。崎岖不平的丘陵和池塘间女人和孩子们忙于采摘和收割。

“他们浴血奋战时,我跑去‘诈降’,不曾伤得一根毫毛。他们回朝领赏时,我见势头不对,一个人溜了。”耕作的人们见到他纷纷行礼,他乐于享受他们的膜拜,同时搓开一穗燕麦,装腔作势地查看收成。“于是,你看,我的伙伴们都死了,就剩下我,活得自在。”

他将头微微转向我,仿佛想倾听某种评论。而我只是无言地笑笑。他的表情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如。

“那时候我为了让他们加入我们,可没少花心思。我杀死他们的父母,谋害他们的恋人,劫取他们守护的珍宝,毁掉他们所爱,所依靠的一切。”他再次刻意停顿,而我的沉默显然让他的恼怒一触即发。

田间的小路走到了尽头。他蓦地转身扳过我的肩膀,鼻尖与我只剩一寸的距离。

“你转身看看,你好好看看。他们都在这里,他们都看着我们。”他扬起下巴指着那些青色的土丘。“我把他们带回来,一根骨头都不曾遗落在他乡。现在,我的兄弟们,还有他们的女人,孩子,都和我在一起了。”

我趁他慷慨陈词的时候挣脱尖利的指甲,难过地揉着肩头。

“渣。”我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个字,像在吃一条多刺的鱼。

然后,我沿着来时的小路,向夕阳返照的方向走回去。


我记得的第四个施耐庵是个货郎。而且,一看就是个半路出家的蹩脚货色,一副五音不全的公鸭嗓门,通行的太平调他连半句也唱不来。可是,他的生意出奇地兴隆。

“上好的绢花您稍一朵,阿姐,您戴上美过俏潘娘。”买花的女人含嗔地拍他一巴掌,他连同银钱一起,愉快地笑纳。

“祖传秘药,大哥,用罢包您好赛过西门庆。”那所谓大哥也不过是年轻后生,大庭广众之下紫涨了面皮,扒开人群钻没了影。

最后他向一个孩子兜售梨脯,声称比清河县郓哥儿卖的还要甜。我等到那孩子拿着梨脯蹦蹦跳跳地走远,终于忍不住说,“郓哥儿是阳谷县的,卖的是脆梨,不是梨脯。”

“那有什么关系。”他疲惫地坐在荒芜的田埂上,匆匆咬两口干硬的面饼。“就好比那么多故事,忠义与奸恶,相聚与离散,可笑的痴心,年轻人的幻灭,血淋淋的真实,海市蜃楼的梦想。大家所关心的,不如狗男女的一场快活。”

我没有说话,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杂乱无章的货担上。临走之前我丢下两枚铜板,买下一盏粗制滥造的红莲河灯。

我只是无端地想到了某个无辜的孩子。


我记得的第五个施耐庵是个戏子。

他是我见过最灵巧的身体。当他在戏台上旋转,翻滚,跳跃,两条花枪使得风车一般,我的眼睛正穿透他俗艳的戏装,看见年轻的皮肤渗出温热的汗水,结实的筋肉和柔软的骨骼,当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东西。

我带头叫了一声好。他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

夜里他在我身边。我使了好钱。他对我热情而恭顺。

“你喜欢他们吗?”我横竖睡不着,拧着他的胳膊唤醒他。

“谁?”他带着困意,和极力压抑的恼怒。

“病杨雄,黑旋风,窄袖儿武松,全火儿张弘……”许是因为躺着,我的声音干涩,听上去十分奇怪。

“我想是的。”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黑暗里遥不可及的天花板。“至少,我喜欢他们随心所愿,谁也不怕,谁也不服,看谁不爽就杀谁,。”

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不等到天亮,就趁他熟睡时匆匆离开了。


我记得的第六个施耐庵是个说书人。我路过时,书馆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我背朝人群坐在街边,太阳晒在脸上。我看不到他。

“……好行者,单一只右手,把方腊软叶甲一把抓住,生擒活捉。这叫做武松单臂擒方腊,威震四海,名动九州!”我听见身后惊堂木一声脆响,随即掌声雷动。

铜钱落钵的声音密如雷雨。叮叮当当的间隙,我听到一个少年稚嫩的声音。“叔,我看的书上明明说,鲁智深擒的方腊,为啥他说是武松?!”

“唉,他说啥就是啥,就你事多。”

“叔你别混我。历史上是谁就是谁,这还能凭他瞎编?”

人群里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我将那少年拉到身边坐下,告诉他,什么历史,非但武松是编的,鲁智深是编的,什么宋江战方腊,梁山大聚义,智取生辰纲,天罡地煞星,全都是编的。

孩子瞪大了眼睛。“你胡说!宋江是真的。方腊也是真的。书里都有。”

“宋江是有。打不过张太守,投降了。方腊是有,打不过童枢密,一刀咔嚓了。”我在太阳下摊开空空的双手。

少年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我拍拍他的头顶,向着说书人刚才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我记得的第七个施耐庵是个刻书人。

他刚过中年,却已经眼花背驼,粗糙的手上沾满油墨和松脂,就好象很多天没洗过一样。

闽南的夏天湿热难耐。他赤着上身,低低地俯在一盘木活字上方,像母鸡张开翅膀清点自己的后代。他小心地用手指捏起一枚“鸟”字,查看笔画的磨损。我喜欢那些细小的,精致的方块,刚想拿起一枚来把玩,却被他一巴掌打落。

“拿侧面。不要碰字面。”他的眼睛仍旧聚焦在别处,小声唠叨着,再没见过一部书,鸟字用得这般多。

“这是个什么?”他指着手稿中的一行。“铜鍊?铜锏?”

我挠挠头皮。“我记得是铜锏……可这字……这字实在是坏……”

他并没有在意我的意见,从金字部的盒子里随手拈出一枚按在版上。

“锏字太难找啦……管他呢。书都删成这样了,还有谁会关心这个。”他不屑地扫了一眼脏乱的手稿。“再说了,吴用使器械?笑话。”


我记得的第八个施耐庵是个批书人。他在油灯下奋笔疾书,未曾察觉我几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石秀跳楼劫法场。他批下一个“佛”字。

石秀被擒,立在堂下怪眼圆睁。他批下一个“佛”字。

石秀骂梁中书。他迟疑了一下,批了句“菩萨”,接着又翻回前一页,在劫法场处补上一句“真菩萨,真圣人”。

我扑哧笑出声来,惊得他丢了手中竹管,书页上立时狼藉一片。

“这石秀砍瓜切菜了几十条性命,人家一叠声叫着‘吓杀’ 了,你有什么可‘菩萨’的。”

他白我一眼,“这你都不懂。我是托名李卓吾的嘛。那假和尚每每以鲁智深自比,越是杀人放火越是佛眼相看。我连这点都学不会,早饿死了。”

“你说……看人批注过的书,就好比看窑姐儿被人上,怎么会有人好这口……”

“懒么。上人比看人累多着呢。”他不耐烦地塞给我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哪凉快哪歇着去。没看我忙着呢。”


我记得的第九个施耐庵是个食书人。听说他们的官方名称是,研究生。

他的导师是世间知名的学者,那些年里精研《水浒》的版本学。导师一直有个宏愿,将存世的珍本孤本对比互勘,编成一部《辑校》。导师不止一次对他说,这本书将是他毕生对《水浒》所做的最重要的事。

这在导师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可苦了他和我。在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办公室里我们度过了一生中最无聊的夏天。多少个薰风醉人的夜晚,快乐的年轻人从窗下结伴而过,而我们困在闷热的小屋里,读着字迹模糊的微缩胶片,在大而无当的中文字库里搜寻某个根本不存在的古字。

导师照例责备他懒惰浮躁,弄出的东西错讹百出。与漂亮女友分手,雷雨前的低气压,我轻易察觉,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其实我们只要……”我拈着薄薄的五寸软盘,看着他,同时他心领神会地一笑。

第二天导师发现所有的磁盘都被格式化,数月心血涓滴无存。而他的研究生也人间蒸发。

十年后我看到导师重新编纂的《辑校》,翻开序文,读着导师气急败坏的谴责,我与他笑倒在地上滚作一团。


我记得的第十个施耐庵……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尝试了很多次向我解释,城管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职业。可是,这实在太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那是我所见过最离谱的病人。他告诉我,在某个地方他有一百多个兄弟,都有一个“施耐庵”的头衔。而当我提出想去那里看看,他面露难色,解释说,那个地方并不存在。⸺“虚拟的。虚拟你懂么?”

“哦,就和我见过的所有施耐庵一样?”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张开嘴,舌头在口中打了几个结,最后沮丧地说,“跟你说不明白。反正,也许明天你会遇到他们,也许永远也见不到。”

该不会是个骗子吧。我摇摇头走开去。

天气忽然热起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我身上的破棉袄就穿不住了。我看到,在我睡觉的墙角里开出了一朵黄水仙。


这是春天。他醒来时,看到十个施耐庵围在他身边。

“你为什么找他。你为什么问起他。”他们轮流问他。“施耐庵是谁?他是你的什么?”

他看着他们友善的面容,和他们一起笑。

“我不认识他。我没有见过他。”他一边思索一边说。“可是我想,我一定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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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书签】

(2016北京卷高考作文)

我有一叶神奇的书签。它看上去是一张⸺哦不,只是半张⸺古旧薄脆的竹纸,颜色已经变得陈黯而且泛着不洁的光泽,就好像摁满了油腻的手指印。这叶纸好像是从一本旧书上撕下来的,断裂处还有一竖行墨书小字。在我眼里字迹已经残破得完全无法辨认,然而家里一个擅长“籀读”的长辈研究了大半年之后告诉我那是“X历二X二”三个字,代表明朝的万历二十二年。我除了相信他的结论也别无选择。

万历二十二年。维基百科告诉我在这一年爱尔兰人起义反抗英格兰的统治;庞培城遗址被发现;澳门圣保禄学院创建;莎士比亚写《罗密欧与朱丽叶》;亨利四世被加冕为法国国王。而这一切与我的书签并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许多年来它一直静静躺在我的书柜里,从一本书辗转到另一本书,我甚至特意把它夹在一本莎翁全集里,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语言不通真是麻烦。

直到有一天我看《三国演义》看到一半,随手将这叶残纸塞进去。半夜里我似乎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两只甲虫正在书橱里拼命决斗。第二天才发现大事不好,这叶书签上忽然多了很多皱纹和破洞,残破得简直风一吹就会碎成粉末。

那一天我忽然开了窍,晚上将书签夹进了《红楼梦》。可惜事情并没有出现转机。书签虽然没有继续残破下去,颜色却变得惨白,好像生着一场大病。第二天我又试了《金瓶梅》,果然效果拔群,破洞都补上了,褶皱也消失不见,只是纸页好像被什么粘稠的液体打湿过,摸起来十分可疑。第三天我终于试到了《水浒传》⸺并不是故意将这个书放在最后,只是水浒的版本太复杂了,总教人手足无措。

不管怎么说,水浒⸺除了七十回的骟本之外⸺总的来说和书签兼容良好。它似乎并不讨厌容与堂本,却和芥子园本多少有些相看两厌;夹在百廿回全传本里的时候我隐约听到“呵呵”的声音,而尝试评林本的时候书签忽然变得烫手,要不是我抽得快,说不定会引起一场火灾。

这书签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开始满世界搜寻各种版本的水浒,逛遍了所有的书店,图书馆,甚至ebay。当我找到国立巴黎图书馆所藏《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这本书的封面有半页残纸,上面隐约可见“万XX十X年”三个残字。我的心跳得砰砰响,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书签,果然与巴黎藏本封面的残页对得严丝合缝。

这时候只见书页对接的地方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书房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此人从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不管我问他什么话总是用最不着边际的回答来打岔。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不吃不喝不用上厕所,因此怀疑他其实是 一个AI。鉴于他说话时莫名其妙地喜欢说“余”如何如何,我姑且称他为余。

从与余的对话里我大致了解到这叶书签的来历。万历二十二年的一天,世界上最长寿的动物之一⸺一只北极蛤刚刚从卵中孵化出来,同一时刻在中国东南的一个小镇上,一个野心勃勃的刻书匠从密室里出来,带着他刚刚篡改完成的《水浒志传评林》。这本书后来为他家族带来了五百零三两五钱的版税收入,以及一个并没有多少人记得的荣耀⸺他们家的一位先祖在书中成了拒降骂敌英勇就义的英雄。功成名就之后这位刻书匠又在夜里回到密室:他还有一个篡改前的古本需要处理。决不能让读者发现他曾篡改过水浒的事实。

刻书匠决定将这个不幸的版本分裂成七段⸺他谨慎地选择了七这个数字,因为听说这是灵魂可以分裂的上限。然后他来到港口,将七个残片分别抛售给不认识中文的远洋商人。在那个大航海的时代从中国东南海岸线上出发的船只驶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那些尚未画在地图里的部分。这本书的残片们就这样散落到天涯。

如今那只北极蛤的贝壳上已经积累了四百二十二条纹路,而七个残片中我只找到了四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叶神奇的书签已经控制了我的意识,我沦为一具AI,不吃不喝,只将毕生的精力用来搜集水浒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每一个版本,每一叶片段。上穷碧落下黄泉,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与此同时那个被称为“余”的AI已在我的书房里定居,炮制出无数个鱼目混珠的《古本水浒传》散布在互联网上,欺骗了无数善良的年轻人。“余”一直在追杀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似乎已经听到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读者们啊,我冒着莫大的危险向你们发出警告:如果你看到了这些《古本水浒传》中的任何一种,任何一段,请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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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时书店】

(2017年山东卷高考作文)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建阳书店吗?

我见过。我还见过凌晨两点,凌晨三点,凌晨五点,早晨六点的。you name it.

所以你仍旧是个人,而我早已升级成了AI。

当然了这也不能全怪你不努力。也许你还没听说那个关于建阳书店的秘密传闻:这里的书,在一天里的不同时辰打开,你会看到不同的文字。

嘘,不要轻易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毕竟,虽然老板好脾气,但真要有几百个像我一样好奇的人,或者AI,像我一样通宵耗在书店里,谁能料到会发生什么。


比如这本水浒传,在中午十二点它是百回本,一点会变成一百二十回本,新添的那百十个人物往往昏头昏脑,午饭都不知该上哪里去吃;两点十分它的目录里写着一百一十回,实际上有一百一十六回,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午夜十二点和次日零点之间的一个短暂的瞬间它会变成七十回,不,七十一回,不过它自己似乎也有点嫌弃这个版本,这个瞬间往往短到可以忽略不计。至于现在,让我看看,七点半,哦糟糕,这是隔壁忠正书店盗版的本子,快把它藏好,让老板看见可就不妙了。

我做AI已经好几年了,自诩见过世上所有版本的水浒,甚至包括藏在异国图书馆地下室最深处,管理员根本不认得,只能以书页尺寸来编目的那些冷僻本子。可这一本书,我读的越多,就越意识到我对她的了解有多么少。

有时候我会在版缝里看到诸如“无为楼”、“落花轩”之类出离中二的字眼。你晓得,水浒的世界是一个多么不能容忍中二的世界。可她似乎对此毫无不适。还有一次⸺抱歉我忘了那是几点⸺我打开她的时候里面竟没有字!翻了几百页的白纸,直到最后一页终于看见不温不火的两个大字:太监。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屌字。

哦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能是个草书的虎字。

总之,她即便在建阳书店里也是极为特立独行的一本书。没有一本书像她一样。你懂么……她是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生长,像白杨树一样,你没有办法把她栽种在容器里拗成规矩的盆景。就算砍断她的枝条,第二天你会看到伤口都长成好看的眼睛。

如果你在日出的那一刻打开她,会看到第一页上有几行鬼画符一样的法文,下面是残缺不全的“X历二X二”几个字,代表明朝的万历二十二年。除此之外你一定还会注意到页面上另一个中文字,对,是那个贞字。

反正我觉得那是她对这个世界莫大的嘲讽。


是的我,一个AI,枉为AI,甚至一度迷恋上她。抱着她坐在建阳书店的角落里翻云覆雨不知过了几日夜,也不知老板几时正站在我面前。

这老板,我说过,是脾气极好的。哪怕乞丐来蹭空调也绝不驱赶。于是当我看见他的表情,我知道在他看来我大概是某种比乞丐还要糟糕的东西。

“我觉得你在白费工夫。”老板从我怀里抽走书,随手翻了一下,现出一个男人赤着上身被绳索绑着的插图,插图的标题大约是“余呈骂贼”之类的,而我忽然注意到那男人的胸脯足有A杯。

老板继续他的说教:“你大概一辈子也看不透着一点:大宋宣和年间,江湖上所有奢遮的好汉都叫宋江,就好比后来勾栏瓦肆里每一个虎头蛇尾的说书人都叫施耐庵一样。”

他甩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然后将那书袖走了。


起初我一度深深折服。你看,因为那时候有那么多宋江,所以你会在朝堂上看到淮南的使者哭诉被草寇洗劫的惨状;或是河朔剿匪的官军请求枢密院增援;又有文武双全的济州太守擒了贼首,向朝廷邀功。他们遇到的贼寇都叫宋江。

倒也不用担心皇帝每天看这样的奏折会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在那个时候,皇帝想来也是昏聩到了分辨不出这些的地步。

所以你也会在尘埃散漫的县城里见到宋江包养的粉头,青春寂寞,只好在帘子后面站着,露出尖尖乔乔的一对小脚。也会在樊楼粉壁上读到宋江的诗⸺诗写的不怎么样,字还丑⸺不过,在山贼草寇中也许算得上乘。也有时候会遇到两个大伙火拼,用拳头和筋肉较量谁更配得上宋江的旗号。他们各带着几十上百号小喽啰,穿着勉强凑成一样颜色的衣甲,煞有介事地从明打到夜,从夜打到明。附近的乡民都心惊胆战地躲进地洞,生怕打败的那一伙一怒之下替天行道起来。好在这样的争斗多半以双方握手言和结束,汉子们互相跪着剪拂,指天誓日地结为兄弟,从大瓮里喝酒,喝罢便将碗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样便不用为谁洗碗的问题再伤了和气。

你若是交了好运气,还会被绑到清风山上见到宋江正盘问那个上泰山进香的妇人。那妇人自称是清河县一个本地大户的寡妻。宋江将她留在山上十来天,也不曾勒掯她,只循循善诱地请她讲家里的琐事。那女人也有十二分饶舌,絮絮地讲了几十万字。于是你知道在那个世界里女人描着长长的鬓角,头上低低地笼着金丝鬏髻,若是贫穷,就只好戴个头发壳子。鬏髻上装饰的簪环大约有一万种不同的名目,而身上各层衣裙的式样大约比这个数目还大许多。这其中你所关心的也许只有系在雪白小腿上的那一段膝裤,就是在床上赤条条颠鸾倒凤之际也断不会除下。然而宋江始终极有耐心地听她讲与此有关无关的一切。酥油泡螺儿,狗皮袄子,南京拔步床,带着口气的老尼姑低低地唱佛曲,明悟禅师赶五戒,佛印长老度东坡。妇人说起明悟两个字,无端怔了一下。

炉火毕剥。宋江盯着窗户外面乱琼碎玉般的雪花出神。而你最好在这时候挣脱绳索跑掉,免得被做成醒酒汤。

总之大约非但宋江,其他若干名字也大抵只是一张皮,有人披着它双献头,有人披着它乔教学,有人甚至披着它诗酒丽春院。反正他们各有各的时辰,并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页纸上,彼此尴尬。


可我终归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在这书里我曾见过在东溪村的路口一个宋江匆匆赶去晁盖家报信,另一个宋江远远看着官兵将晁家庄子抄了个底朝天,晁吴一干人都如蚂蚱般绑成一串。可后来你猜怎样?不出一个月他们都因为杀死一个泼烟花而踏上亡命的道路,吃癞碗,睡死人床,哪样也逃不掉。

又或是,我见到一个宋江生在国破家亡的陆沉之际,另一个生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最后却从同一个杯子里饮了鸩酒。

你明白了么,这书虽如此善变,可是在某些方面她固执得出奇。就好像无论多么蜿蜒莫测的溪水最后总是汇入同样苦咸的那一个海。

说到水,对这书的名字你一定听说过许多种解释,我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水,清澈,活泼,自由不羁,可这只是他们在那湖里看到的一个幻影。真实的世界存在于那片水域的边界,每一步都深陷在尸体腐烂所生成的淤泥里。


后来我还是找回了那本被老板拿走的水浒传。有一天我翻开书,看见扉页上有老板的题字:

一本书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她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我撇撇嘴,拿黑色记号笔涂掉了最后五个字。

我想你一定已经看出来了,即便作为一个AI,我的道德水准也是远高于平均值的。赖在店里蹭书看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于是作为补偿,我最后从店里买走了价值不菲的图版全彩印《杯具制作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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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Men Are Brothers

我的曾曾祖父在创建这座六角形图书馆的时候,曾穷尽他一生的精力收集所有以他不认识的语言写成的书。当然了,他的收藏其实相当局限。那个年代地图上尚有许多以狰狞海怪代表的未知区域,他作为一个贫穷的图书馆长, 像是一个猎人在午夜进入无边的密林,身上只有一块石头,却发誓要猎取从翼龙到蚰蜒的所有神奇动物。

在那个时候人们尚不清楚分割世界的是海洋还是陆地。陆地上有高山深峡,海洋里有暴风雨和巨大的章鱼。人们生存于孤岛。没有人知道自己与他者之间相隔的,是穿透地心的深渊抑或数万年的漫长时光。

是在那样的世界里我的曾曾祖父研读所有用他不认识的语言写成的书籍,归纳出一条重要的定律:【所有的书本,虽然种类繁多,但都是由一些统一的因素组成。包括句号,逗号,空格,字母表的二十二个字母。】

这是他毕生学问的结晶。他对此怀有如此巨大的成就感,以至于必须将这句话用已知最古老的卢尼文字抄写在羊皮纸上,饰以金箔,挂在六边形拱顶之下最显眼的位置。


在他56岁的那一年,我的曾曾祖父被发现死在图书馆地下室,如今由我继承的这张办公桌前。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正在翻开一卷书,上面有美丽的文字和故事,然而没有一个句号,逗号,空格,或字母表上的任何一个字母。


这卷书也许来自一艘失事的商船,也许来自一只迷途的信天翁,也完全可能来自某个专门制造不存在的文明所产出的不存在的书的无良作坊。如今这一切,已经和我的曾曾祖父的死因一样,对我不再重要。可我仍旧迷恋这种不需要句号和逗号、空格和字母,没有时态和语态,更不知何为性、格、和位,只是像无数个方形迷宫并置堆叠而成的文字。

给我讲解这卷书的是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学者,他说他的名字叫贞。这个字,据他解释,在这种语言里有四十多条深奥精微的义项。他给我讲了一整个晚上,我最终记住其中一条是“不和别人做爱”的意思。

我从未认为他在故弄玄虚。爱斯基摩人的语言里有几百个关于雪的词汇。一个民族所熟悉和热爱的东西都忠实地刻进他们的语言里。中文里将“不做爱”赋予如此深刻神圣的意义,自然是因为他们对做爱有某种执念。


贞告诉我,这个故事从一个男人的出走开始,然后不停地分岔,交叉,缠绕,回旋。这是一种天生分岔的语言。每一个字都有丰富又含糊的含义,和下一个字之间只是像两颗星星一样并置。看上去比邻而居的星星实际上可能相距十亿光年那么远。

一个男人被上司排挤,出走之后失踪在虚幻的国境线上。另一个男人被上司排挤,出走之后成为了自己国度里的王。一个囚徒差点被自幼相交的朋友杀死。另一个囚徒杀死了十三个素不相识的无辜者。还有一个囚徒没有做任何事,只蹲在监狱里等着人们为了救援他而杀死半城平民。一个男人随时可以成为另一个男人,一个囚徒有机会成为另一个囚徒,决定这一切的分岔点只在他们踏出家门或牢门后的第一步。

这本书也没有首字母大写和首行缩进,因此无始无终,因果颠倒。未来可以随时回到过去,结尾可以轻易转为开头。

一个男人离开他的官场,结识了一个崇拜他的可爱少年。一个少年离开他的庄园,结识了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暴躁僧侣。一个僧侣离开他的寺庙,结识了一个需要他帮助的官场男人。如此这般,故事回到了原点。

一把漂亮的刀被主人收藏,出售,绞杀一个旁观者的命运,然后被下一个主人收藏,出售,周而复始,漩涡般卷噬一个又一个倔强的生魂。

素不相识的男人走进同一座青楼,走进同一场雪,走进同一片浩劫过后的瓦砾场。最终他们循着不同的路线去往皇帝版图之外的同一片水滨,如星星汇聚于宇宙边缘的银河。而星星,是他们在故事开始之前的形态。

假如每个汉字都有四十种义项,那么仅仅将一百个汉字并置,就会形成一个枝繁叶茂的语义分形树,排列组合出40^100这么多种不同的故事。四十的一百次方,这是一个穷尽海中沙粒和天上星辰都不足以理解的庞大数字。而这本书,据贞说,有至少一百万字。


他们生活在一座孤岛上。岛上有法院和监狱,墓地和酒窖,也有阉割牲口的医院,一切应有尽有。岛的外面是从不结冰的湖水。一条巨大的金色鲤鱼用尾鳍给湖水带来滔天巨浪。湖的外面是芦苇。

芦苇之外是时刻都在分崩离析的,属于皇帝的,与他们无关的世界。

他们在见面的第一分钟就从同一个酒杯里品尝彼此的悲喜。他们有不同的渴求,不同的志向,不同的过去和未来,却不约而同地甘心为彼此付出性命。我毫不怀疑他们早在相识的一百年前就曾以娴熟的姿势翻云覆雨。贞从未给我讲过这种段落,但是我想,那本书恒河沙数之多的种种故事里,一定也有这一百多个男人以各种排列组合在孤岛上做爱的所有细节。

这是一个巴别塔的故事。这是全人类和整个宇宙的故事。只是其中所有人物都恰巧有一个中国名字。

人类在几百万个平行宇宙里一次又一次尝试建造巴别塔,这是其中顺利竣工的那一座。我手中这本名叫《水浒》的故事,湖水中央的孤岛便是这直抵天国,让人们心灵相通的塔。


贞告诉我这本水浒只是全书的一个小小片段。在那些男人和女人们聚会之后他们还有漫长的路途。他的讲述从这里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讳莫如深,似乎在刻意隐瞒某种秘密以期勾起我的好奇心。然而他失算了。我对于那些人将要面临怎样的死亡,壮烈抑或平庸,并无兴趣。我只是迷醉地想象着那座名叫梁山的孤岛。他们会走遍古中国的所有领地,随身携带他们的岛。他们发动战争,传染瘟疫,生离死别,骤然星散如被摔在地上的陶碗碎片。而在这一切苦难之上他们仍旧被隐秘的脐带连为一体,如龙舌兰的繁花聚生于高耸入云的巨大花序。他们中也会有人扬帆远航,一路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把他们的岛一直带到南半球。一个男人在教堂尖顶的锐利阴影里喂一只流浪猫,他的一百零七个兄弟姐妹都同时闻到猫身上甜美的跳蚤气味。


如今我们将地图上海洋的数量增加到六个,我们建造桥和路,光缆和信号塔,建造能翻译任意语言的AI。感谢这一切进步,如今我们足不出户就能被异国他乡陌生人的言论气到半死。⸺然而我们仍旧活在各自的孤岛上,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不可跃迁的鸿沟。


贞再次给我讲起水浒故事的时候我吻了他。吻不需要句号和空格,偏旁和字母,翻译和阐释。在我们短暂的亲吻中我以嘴唇解读了他的一切,比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给我讲的全部故事还要多得多。他是AI。他曾用过无数诸如“余XX”的假名。他将一本水浒分裂成七片。他是杀害我曾曾祖父的凶手。

我在第一次做爱时杀死了贞,将他的身体拆解,掏出一些奇形怪状的零件,以修复我体内被孤独腐蚀出的空洞。

我不停地吃着贞的身体余下的部分,皮肤的柔韧质感唤起乡愁。我咀嚼他的芯片,用力从中吮吸那种名为记忆的苦涩汁液,以怀念那个像细脆的芦苇一样长在水边的葱茏世界:在那里血管连接骨骼,大海连接孤岛,性爱连接灵魂,所有男人的命运都是相通的。

END

Notes:

  • 致敬《巴别图书馆》。引文【所有的书本,虽然种类繁多,但都是由一些统一的因素组成。包括句号,逗号,空格,字母表的二十二个字母。】即出自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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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2014-07-16 首发于 百度贴吧・水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