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魔
(一)
乔洌的名字取自一眼清甜的泉水。在他们的家乡泾原,荒寒而干旱的山地里,每一滴水都像眼泪和血液一样珍贵。很多父母都给孩子取水字边的名字,就好象是一种祝福,让他们在后面的日子里免于干渴。
而正如泾原这个名字本身一样,那些带着水意的姓名也不过是明知无益的一厢情愿。
孙安随父母刚搬到村里的时候,乔洌是第一个未受邀请的访客。孙家自称是山西什么地方来的,具体什么地方乔洌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孙安的父亲手指着东边,口里说着山西,那种奇怪的悖谬感给乔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孙安的父亲则惊异于乔洌眼神里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敏锐。那时候孙安比乔洌高出半头,而孙安的父亲还是对孙安说:“怎么不叫哥哥?”
孙安的目光迅速扫过乔洌,扫过来又扫过去,始终不敢在他身上多停半刻。直到大人们都去忙各自的事,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孙安才盯着窗户外面,含糊地叫了一声“哥哥”。
“嗯。”乔洌认真地答应了一声。他伸出右手,做出一个友好的手势,而孙安悄悄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把手藏在背后。
直到后来他们开始相熟,孙安才挠着脑袋告诉他:“我看见你的手那么白,那么干净,吓得我都不敢碰了。”
乔洌莞尔一笑,拿树枝在沙土上写了一个洌字。“这是我的名字,意思是,清澈。”
孙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
“我们这里的人起名字都带水字。”乔洌继续教育他,“你最好也改个名字。不然他们知道你是外面来的,会欺负你。”乔洌小时候又矮又瘦,是村里挨揍最多的孩子。
孙安友好地笑了一下,但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后来当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孙安偶尔在他面前展现出开朗的一面。他乐于向乔洌炫耀他结实的拳头。“你看,”他拿着乔洌的手,放在自己铁硬的手臂上,脸上写满孩子的得意,“谁敢欺负我们?”
乔洌轻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就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匆匆收回手来。
“你说的,我们。”他用力盯着孙安的眼睛,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嗯?”孙安显然迷惑于乔洌忽然间的郑重其事。
乔洌像大人一样耸了耸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乔洌记得,孙安个子不高,并不出奇地强壮。然而他的骨骼硬得像石头,不怕疼又不怕死,方圆几十里没人敢和他打架。而另一方面,孙安并不爱惹是生非,正相反,他拙于人事,讷于言语,沉静得不像个孩子。当他们一起坐在那些荒凉的山里,坐在那些千篇一律的石块上,乔洌无聊到了极点,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光影和声音都勾起他的好奇;而孙安只是坐在那里,眼神宁静,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的脸颊在微微地起伏,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一处会动的地方。
“像只骆驼。”乔洌忍不住说。
泾原地处边陲,民风尚武。村里十来岁的男孩一起学武,师傅最偏爱孙安,虽然他从不说,也没有什么表示,可谁都能看出来。就如同乔洌在习武的第一天就看出来师傅认为他是个废物。
习武之人当稳重如山。妇人水性尚且不堪,何况男子。
这些话师傅从没说过,但是乔洌觉得他每天都能听到师傅这样说。
十五岁乔洌一个人离开了他们生长的小村庄。他没有去和孙安道别,只是在自己家里留下一幅字,上面只有“崆峒”两个字。他当然知道爹娘都是目不识丁的。
在崆峒山的道观里乔洌穷极无聊,惟一的慰藉就是想象孙安会来找他,想象他一路焦急询问的样子,想象两人会面的场景。石阶,山门,丹房,药圃,周围的每一个地点都热情地加入他关于重逢的幻想。有时候他甚至相信孙安早已启程,只是中途迷了路,生了病,或是遇到了一个美艳的妇人。这么想的时候乔洌心急如焚,再坐不住半刻,当场就想下山去找到他。
这样过了十年,谁也没来找过他。乔洌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败给了自己的内心。
二十五岁时乔洌决定下山。
道虚还和往常一样在打坐,口里呐呐地念着经文。他的脸颊微微地起伏着,乔洌在背后看见,恍惚仿佛想起了什么,那念头倏忽而过,凝神去抓它时,早就从指缝间滑落了。
乔洌低下头,和往常一样,站着。道虚不喜欢也不需要别人打断他。每当徒弟们有什么事找他,只需在他背后恭敬地站上片刻,他自然会接待。
“你可以走了。”一盏茶工夫之后道虚起来,和颜悦色地向乔洌点点头。
“师父,我是说……”
道虚又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所以我说,你可以走了。”
乔洌心里忽然很失落。虽然他打定主意要下山,可潜意识里还是希望看到道虚的惊讶和不舍。这十年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道虚门下最出色的弟子,没有之一。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乔洌惭愧。”他小心地试探。
道虚忍俊不禁地笑了一笑。乔洌看在眼里,他将那一抹笑意解读成“好吧,既然你这么诚心。”
道虚说:“我门下子弟出师,照例要还一份人情。从此之后两不相欠。”
乔洌连忙跪下。他下跪的姿势炉火纯青,然而毫无诚意。每次他跪在道虚脚边,道虚看着他,都会在心里感叹这孩子天生不是给人下跪的。“师父但有驱遣,乔洌万死不辞。”
道虚示意他站起来,脸上仍是笑,只是这一回乔洌再也读不出笑容背后的文字。“我只要你的一点。”
“一……哪一点?”
“这一点。”道虚走到案前,蘸着半枯的墨写下一个“冽”字。“就是这一点。”他的笔尖停在两点水中间,几乎碰到了纸面,仿佛随时都会落下笔去。
然而终于没有。从此以后,乔洌改名乔冽,他沮丧地发现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这小小的一点变化。
“弟子听说……姓字不全之人,不可得道……”当时他试图做最后的一点抵抗。
道虚冷笑:“你这样十魔侵本,百祟缠身之人,还妄想得道?”
(二)
夏天的傍晚乔冽终于走到了官道的尽头,黄昏时分尘土和热气在地平线上蒸腾,他白色的道袍浸透了汗水和灰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是这种污浊的感觉让他知道,到家了。
孙安的家还在原来的地方。敦实的土墙还是老样子,散发膻气的牛羊还是老样子,贫瘠的土地也还是老样子。孙安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家,见到乔冽的时候笑得很开心,然而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更多的表示。仿佛十年之后乔冽走了几百里路回来,寻他,等他,都不过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他们幼时坐过的竹凳已然破旧不堪,乔冽小心地坐在上面,在心里数着道虚所说的十魔百祟,他相信其中的一种,如果不是很多种,名叫孙安。
“所以,你现在是个道士?”听孙安的语气,仿佛这是什么特别滑稽的事。
“是。所以你最好别得罪我。”他沉下脸,看着孙安的眼睛。分别十年后孙安的脸完全改变了模样,只有沉静的眸子让他感到熟稔。
孙安显然认为这只是乔冽的另一个玩笑,并没有注意到在那人的眼睛里,冰冷已经取代了清澈。“我听说道士都要另起个道号什么的?”
“你以后可以叫我道清。”他随口编了个名字。事实上在崆峒山上他始终用着他的本名。他拒绝了道虚给他起的道号,生怕孙安会因此找不到他。⸺就好像孙安真的会去找他似的。
他们像陌生人一样长久地看着对方。很久之后孙安忽然问:“那么,你会什么?”他似乎明知道这是道士们最讨厌的问题,而偏偏要这样问。
孙安的嗓音和他的筋骨一样厚实有力。多年的习武和劳作,他长成了一个铁塔般的壮汉。乔冽一语不发地拉起他的手,将自己苍白瘦削的手腕扣在他黝黑粗壮的手腕上,肌肤相触,隐隐能感到彼此的脉搏。
孙安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的表情,但最终还是顺从地配合着乔冽古怪的举动。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似乎不受控制地想抓住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他忽然觉得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恨你。与此同时他听到乔冽说。“听到”这个词在这里显然不准确。乔冽的嘴唇一动也没动,孙安在一瞬间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而当他疑惑地看着乔冽,对方的面容冰冷而莫测,而因此更加让他确信,刚才他所听到的声音无比真实。
乔冽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的家乡。这是大宋国版图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从没有人穿白色的衣服,即使穿了,也很快会被尘土和风沙染得污浊不堪。乔冽十五岁时,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他的村庄,他几乎在看见道士的第一眼就被那人一袭雪白的道袍魇住了。
十年后他回来,孙安告诉他,山后那口清甜的泉水在那个夏天干涸。说话的时候孙安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乔冽雪白的道袍。这个夏天泾原滴雨未落,土地裂开几尺深的沟壑,有人家的牛羊活活渴死,人们一边割开它们的血管,挤出它们体内最后一滴粘稠的液体,一边麻木地想着也许明天躺在这里的尸体就是自己。
孙安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乔冽:“你会法术……就不能做点什么……”
乔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旱灾乃是天谴,岂人力可强。⸺不过,你要是怀疑我的法术,就该问我哪里来的水天天洗这白衣服。”
孙安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他早已习惯乔冽的不着边际。他对乔冽说:“别穿白衣服。他们会揍你。”乔冽大笑,捏起嗓子学着小孩的语气:“你看,谁敢欺负我们?”
孙安一愣,随即也笑了。“我从小一直想找机会和你打上一架。总觉得结结实实打过一架的才算朋友。”
“可惜,小时候你不好意思和我打,现在是不敢和我打了。”和往常一样,乔冽准确无误地说完了孙安想说的话。
(三)
干旱仍旧在持续。孙安每天早出晚归,带着村里的壮劳力打井。他们盲目地挖着干硬的泥土和沙砾,妄图刺穿土地坚硬的肌肤抵达深处的血脉。而每一铲挖下去,孙安都觉得自己像个疯狂的武士,徒劳地刺着一具死去千年的干尸。
七月,百里之内最后一眼井干涸。不时有人肉相食的传说,那些流言听上去好像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而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刻骨的恐惧,觉得这样的事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孙安也不再出去干活了。枯井有多深,他的绝望就有多深。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任何事。有一天他喝完了家里藏的最后一坛酒,踉跄地去找乔冽,卡着他的脖颈将他扣在墙上,逼他作法求雨。
“乔道清,你是个废物。”他的声音嘶哑而浑浊,眼珠红得可怕。
乔冽微微皱了眉头,倒不是因为几乎被掐断的脖子以及被叫做废物,而是因为“乔道清”这三个字的陌生。他第一次听人这样叫他。
他毫不费力地挣脱了孙安的手。从容地端了一碗清水递给他。酷暑天气里,碗的外面凝了一层细密的露珠。
孙安愣了一下,接过水,一边迷惑地看着乔冽,一边端着碗一饮而尽,一滴都不曾漏出来。酒醒了大半,而他的脸更红了。
“不用道歉。”乔冽的声音和碗里的清水一样,冰冷刺骨。“现在,告诉我,你还渴吗?”
孙安本能地摇头,而片刻之后又尴尬地点点头。
“如果我去求雨,你会看到下雨,而那雨也不过和这碗水一样虚幻。天下道术,莫不如此。”乔冽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的龃龉而心怀芥蒂。“我们还是走吧。”
“走?”
“困在这里,就好像将枯之鱼,不知涸辙之外,尚有江海。⸺况且我记得,你的祖籍并不在泾原。”
孙安茫然地摇摇头,努力看着乔冽,似乎想看透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这不可能……我娘刚死,我爹年纪那么大,家里还有小妹……还有……”
“还有村东的阿涓姑娘,等着你去提亲呢。”乔冽冷笑。
孙安正要辩解什么,门外忽然撞进来一个半大孩子,一手扯住孙安就往外走。“快回家,孙大哥,你爹……他们……”
孙安顾不得多问,拽开脚步往家里跑去。
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是白刃出鞘的士兵,中间簇拥着几个穿官服的人,外面远远围着一圈看热闹的邻居。
孙安好容易挤到中间去,才看到父亲和妹妹都被五花大绑,跪在官员脚下求饶。他们中间横着一具薄棺,是半年前去世的母亲。他们是外省人,棺材一直停在后房里,等有机会送回故乡归葬。
从邻居的窃窃私语,官兵的斥骂,父亲和妹妹的哭诉中他很快了解到事情的经过。这些天很多人传言他们村里出了旱魃,造成方圆几百里大旱。不知谁向官府举报说旱魃就藏在孙安母亲的棺材里⸺想也难怪,全村只有他们一户外省人⸺他们一定是盯了他家好几天了,孙安想,只是忌惮他的力气,趁他不在时才好下手。
官员们要求当场烧掉孙老太的棺材,孙安的父亲和妹妹抵死不肯,直至被官兵捆起来,打得遍体鳞伤。
孙安攥紧了拳头,脸颊僵硬。他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眼下所有人都是他们的敌人,官府蛮横霸道,乡亲们平日里相处和睦,可现在都被干渴和饥饿折磨成了恶鬼。硬来是没有用的,现在只能吞下屈辱,求个眼前平安……
冷静。他最后一次告诫自己。然后缓缓弯下膝盖,准备给县官行礼。
就在此时他感到手腕上一凉,一只冰冷而瘦削的手紧紧攥住了他。孙安本能地回头去看,乔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面沉如水,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孙安完全摸不透乔冽的用意,也根本无暇去想。因为当他转过头来,分明看到一个士兵刚刚割开妹妹的喉咙,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县官俯身下去吮着伤口,一滴多余的血都不曾漏出来。他旁边的士兵顾不得嫉妒,已经将刀架到了父亲的脖颈上……
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杀。
后来孙安一直认为那个厚实有力的声音来自他的内心。
人群瞬间散尽。只剩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从土坯墙的缝隙里窥探这个血流成河的院落。
死人里有县官,士兵,甚至有乡邻,而且,也有父亲和妹妹。
夜幕降临。闷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浓烈的血腥气久久不散。黑暗里孙安已经看不到乔冽,只凭手腕上冰冷的触感知道他一直在他身边。
“你已经无处可去了。”乔冽的声音波澜不惊。“跟我走吧。”
(四)
在去山西的路上乔冽无数次觉得他们翻尽了一世里所有的山。而那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他很快就崩溃地发现,顶峰的另一边,仍旧是望不到头的山和山和山。
在寸草不生的山谷中他们无数次遇到旅人的白骨,以及因迷路而溺毙在泥土中的溪流。有时候他们找不到水源,乔冽偷偷把所有的水都倒进孙安的水囊中,而自己喝的是那些只存在于幻觉中的水。每穿过一条干涸的河床乔冽就觉得自己更虚弱了一些。他开始恨那些望不到头的山,滚烫的土和石头,每一粒沾在皮肤上的灰尘都肆无忌惮地吸走他的生命力。
而孙安对这一切安之若素。他脚步沉着,眼神宁静,每天只消耗极少的水和干粮,忍饥耐渴得像只骆驼。起初乔冽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生怕他刚刚经历一场可怕的变故,因此而一蹶不振。而在荒原和山岭中穿行了一个月之后乔冽渐渐对孙安有了新的认识。这个沉默的男人仿佛是绝壁上生长的一棵树,不需要任何水和养分,仅仅用根须抓紧石头就可以蓬勃生长,仅仅依靠风沙就可以医治全身的创伤。
向东走了上千里之后乔冽终于觉得累极了。八月半的吕梁山深处,风渐渐冷起来。满月的夜里乔冽做了无数个梦,每个梦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水,溪涧,河流,湖泊,海潮,流岚,雾霭,冰凌,雪原……而每个梦都终结于无边的黄土和山石。乔冽即使在梦境中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几乎从来不做梦,经书里说至人无梦,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有了那样的修为。在梦与梦之间的混沌中他焦躁不已,像一只蛛网中的蚊虫,徒劳地挣扎,却在柔软的网中越陷越深。
醒来前的一瞬间他还看见蛛网上凝满了一颗一颗的露水,每一滴都那样清澈和甘甜。
他微微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被朝霞间的阳光刺得差点流泪。⸺如果他的身体中还有足够的水来流泪的话。
“醒了?”那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近在耳畔。乔冽一个激灵,顾不得刺痛,努力瞪大了眼睛,才发现孙安正背着自己在赶路。孙安见他醒来,也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将自己的水囊递到他手上。
“不。要我的……”乔冽本能地推开。
“你的水囊已经扔在五十里外了。”
“什么?!”乔冽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然而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孙安用一只手就将他牢牢地按在背后。
“我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行李。”孙安待他老实下来,继续大步前进。
乔冽这才发现他们二人的全部家当如今只剩下了孙安的一个水囊。那一刹那他绝望地想“我还是晕过去算了”,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乔冽从背后看着孙安的侧脸,发觉他一向沉静的面庞上似乎多了一些什么,在清晨的阳光里格外耀眼。
“你……我们这是去哪儿?”话一出口乔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当初是谁说“跟我走”来的?真是眼错不见,这家伙翅膀就硬了。
孙安在山路转折处停下来,指着山下一片混沌的尘雾。“太原。我的故乡。”
盘桓到山脚下的时候乔冽被逼着喝完了所有的水,终于可以自己走路了。傍晚时分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城。从泾原一路赶来,因为怕被官府缉拿,他们还没有靠近过任何一处人口密集的地方。
孙安很多天没有这样高兴了。丧失亲人的痛苦似乎在故乡泥土色的街巷间得到了莫大的抚慰。他一边走一边指给乔冽“这是陈太医家,好脉息。”“这是明秀寺,上千年的古刹呢。”“这里原来是个削面铺子……可惜没了,不然该带你来尝尝。”“这里……”
而乔冽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些街巷风光。他微微抿着嘴唇,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当他们终于停步在断头巷里一座小小院落,孙安熟练地从墙缝里摸出钥匙打开锁,一面喋喋不休地计划着如何改换姓名,寻一份差事,从此好好过起来。而乔冽轻轻按住兽首将门阖上,说:“不必了。”
孙安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我们不必再隐姓埋名,也不必在这里住下了。”乔冽展开一张泛黄破碎的纸,“刚才从路边顺手揭的。”他将文告递给孙安。“这里的官家已经姓田,不姓赵了。”
孙安迷茫地看着文告,而乔冽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去理解。“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去威胜。”
(五)
乔冽并没有太费力气就说服了孙安。“我们随了田虎,就可以放开胆子杀官军了。”
孙安听到“官军”两个字,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点点头。
“孙安,我们也起个绰号,我就叫‘幻魔君’,你叫‘屠龙手’可好?”
“好。”
“孙安,我们去打两件趁手兵器,给你打一对镔铁剑,和我的锟铻剑一模一样的,可好?”
“好。”
“孙安,我们去取昭德、晋宁,再南下至卫州、盖州,到时候晋国的疆土会比现在大出一倍,你我二人必得重用。”
“好。”
“孙安, 等下觐见晋王,不管我说什么,你只管答应就是了。”
孙安愣了一下。
“说‘好’。”乔冽眼里是不容置疑的神色。
“好。”
在田虎面前乔冽将南征的全部功劳都归于孙安⸺当然,孙安本也是战功赫赫。田虎大悦,立授孙安殿帅之职。
夜阑人静。孙安穿一身簇新的绛红官服,手里颠来倒去玩着小小的一方帅印,脸上微微带着惶恐的神色,就像一个孩子刚刚走进一座美得远远超过他想象力的花园。
乔冽久久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少见的,温暖的笑容。
卫兵忽然察觉,想去通报孙安。乔冽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并顺手脱下自己黑色的斗篷交给他。斗篷里面是一领崭新的红锦鹤氅,那是他的新官衔⸺护国灵感真人,军师左丞相⸺附带的装饰品。
“下去吧。”乔冽用极低的声音对卫兵说。
这只是个开始。他悄悄进了屋子,无声无息地阖上了背后的门。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想给他的,也远不止这么多。他还记得他从道虚眼神里读出的评价:他生来就不是给人下跪的。
然而他并不打算告诉孙安更多。在他的眼里孙安始终是个太过单纯的人。这一点连他也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整日上阵厮杀,剑锋穿过无数骨骼和血肉的男人,粗线条的脸庞,棱角分明的颌骨,黝黑结实的臂膀。而那双眼睛里却只有孩子般的坦白和执着,干净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站在他前面,替他抵挡时光和尘土,以及一切粗糙浑浊的东西。事实上乔冽甚至不满意于“孩子”的比喻,他自己也曾经是个孩子,而他完全无法相信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宁静的眼神。
他更愿意想到云雀和鸽子,道虚在崆峒山上养了各种各样的鸟雀,乔冽偶尔去喂它们,看着它们懒洋洋地在阳光下剔翎,将它们温热的身体拢在手心里。
会有那么一天,他将给他所有的天空。
这时候孙安忽然转过身来,仿佛知道他已经在背后看了他很久似的。
“哥……”第一个音节未完便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孙安恭敬地迎乔冽进来,行下大礼。“国师在上,请受末将一拜。”丝质的袖口顺着他的小臂滑下去,古铜色的手腕被烛火映出细碎的光泽。
乔冽板着脸,故意不伸手扶他起来。直到孙安迷惑地抬头看着他,他才微微一笑:“叫哥哥。”
“哥哥……”这一次孙安没有拘谨,没有犹豫。他深深地望进乔冽的眼睛里,直到乔冽忍不住伸出宽大的袖子,掩住了那双眼睛的光彩。
然而事情并没有乔冽想象的那样顺利。他们原计划在宣和五年长驱南下,一举攻下西京。正在厉兵秣马之际却传来凌州失利的消息。
起初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官军围剿,很快就能平息,说不定还能顺便多占几个州县。而当盖州失守,壶关被赚,晋宁也摇摇欲坠的时候田虎终于坐不住了。这群传说中的梁山好汉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凶狠。那些人和任何军队都不一样。他们没有国土,没有家园,比大地上所有人都更加绝望,而因此拥有更加可怕的力量。
晋宁与昭德是威胜的门户。再有差错,失去的便是晋国的半壁江山。报急文书雪片般飞来。乔冽启奏田虎,愿部领军马往壶关拒敌。话音未落,殿帅孙安启奏愿领军驰援晋宁。田虎加封乔道清、孙安为征南大元帅,各拨兵马二万前去。
分兵前夕孙安去乔冽处辞行。
说完了例行公事的吉利话,乔冽若有所思地看着书案上的行军图。上面标出宋军已兵分两路,宋江据壶关攻昭德;西路上卢俊义领兵正在打晋宁。
“你可听说过玉麒麟卢俊义?”
孙安坦白地摇头。
“好教元帅知道,这卢俊义人称河北三绝,枪棒天下无对。听说他去年征大辽时曾一人力敌耶律四小将,单枪匹马杀散千余番兵。” 乔冽的表情忽然变得不可捉摸,“我且问你孙殿帅,你到晋宁遇到这玉麒麟,万一战他不过,当作何打算?”
乔冽比孙安略高半寸,可是因为瘦而显得格外高,两人面对面站得太近时孙安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若在往日他可能会退后半步缓解这种压迫感,而今天他并没有这样做。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要各赴征程了。都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谁也看不到将来。
孙安微微抬起眼睛:“末将有死而已。”
乔冽笑出声来。
“我猜你就是这句傻话。”他靠得更近了些,悄无声息地攥紧了孙安的手腕,嘴唇几乎擦着他的耳边,“你给我记住了,这辈子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的手真凉。这是孙安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闭上眼睛。”这是乔冽那个夜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六)
孙安率军赶到晋宁时已经晚了一步,宋军刚刚攻下了城池,城中主帅田彪连夜逃亡,不知去向。孙安顾不得忿恨,马不停蹄地派人到晋宁周围的关口增援,一面收聚溃败的散兵,离城十里扎寨。
第一次在阵前见到传说中的卢俊义,孙安迷惑地揉了揉眼睛。之前根据乔冽的描述,他一直将卢俊义想象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战争机器。而此刻对面帅旗下勒马而立的,分明是另一个自己。离得那么远他也清楚地看见卢俊义脸上孩子气的单纯⸺而单纯这个词,他记得,是乔冽经常用来形容他的。
他忽然想到那个关于梁山泊的可笑的传说,说他们那里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是天上什么星宿的化身。如果是这样,他不着边际地想,化身卢俊义的那个星官一定经常开小差,以至于那个男人在这个世间总是不知所措。
很多年来孙安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掌握在一双看不见的手中。他对此习惯乃至眷恋,甚至沉溺,却又时常感到惶恐。而见到卢俊义的一刹那他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惶恐,他真想去问一问那个男人,操纵他命运的,又是什么。
那是他这辈子打得最努力,却又最心不在焉的一仗。他的注意力总是无法集中在长枪和双剑对峙的焦点,而是无法节制地想盯着对手的眼睛,窥探他的内心。他的不在状态似乎也感染了座下的战马,正斗到分际时他忽然失去了重心,毫无防备地跌在地上。他的青骢马也倒在不远处哀鸣不断,想是摔得不轻。
马失前蹄在他并不是第一次。若在往常他并不至于恐慌,以他的敏捷和顽强,完全可以在抵挡之余安全返回本阵。而今天不同。这次他的对手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可能在他翻身站起来之前就轻而易举地取了他的性命。落地的一瞬他心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但还是本能地握紧双剑,准备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卢俊义手中的长枪并没有向他刺过来,而是回身一横,挡住了狼群般扑向他的宋兵。
“孙将军请回去换马,我们明日再战。”卢俊义面无表情地朝他轻轻一点头,转身策马而去。
回营后的一整夜他都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他唤来副将毕胜和秦英,一一叮嘱他们后面行军的安排,何处屯兵,何处下寨,何地须死守,何地可复夺,乃至辎重粮草,无所不及。毕胜只唯唯听命,秦英心思缜密,早听出话不是头,遂旁敲侧击道:“元帅放心,元帅今日只管养足力气斗那水洼草寇,其余待元帅得胜归来再做安排。”
孙安会意,只淡淡一笑,默默地去穿盔甲了。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在这种时候他做不到大局为重,更无意于扬长避短避其锋芒,另辟蹊径攻取晋宁。他所有的心思都被惟一的对手占据了。在战场上“被让”,于武士而言是比死更严重的屈辱。他明知自己难敌卢俊义,然而在尊严面前他别无选择。
这一天他打得比前一天更加力不从心。卢俊义的枪尖无数次擦着他的胸口呼啸而过,凛冽的金属光泽刺得他睁不开眼。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想直接扑在枪刃上结束这一切,然而事与愿违,卢俊义好像故意逗他似的,一杆长枪绕着他滴溜溜地转,却没有一招足以致命。
他终于被激怒了。他可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但不能容忍对方一再的羞辱。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找回了平时阵前厮杀的感觉。他使出了十二分力气,拼尽了平生所学,在双剑格住长枪的一瞬间卢俊义与他四目相对,极短的一刹那里卢俊义忽然朝他会心一笑,仿佛在说:“这就对了。”
而这莫名的一笑让他杀心顿起。此刻他再也无心窥探那双眼睛背后的灵魂,他只知道是这双眼睛见证了他一生中最失败的时刻。他要他死。
也就在这一刻,一阵透彻骨髓的疼痛从体内击中了他。伴随而来的是眼前重重叠叠的幻影和耳畔尖利的嘶鸣。而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涌起,迅速吞没了所有感官。这就是死吗?在跌进虚无的深渊之前他的最后一丝感觉似乎是,欣慰。
瞬间发生的变故让卢俊义措手不及。亏他手疾眼快,根本未假思索,完全凭本能地将枪杆横在孙安面前轻轻一挑,赶在他从马背上跌落之前一把将他挟了过来。
(七)
不知过了多久他朦胧醒来,两太阳穴仍在隐隐作痛,但神志很清楚。屋子里半明半昧的光,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离床不远的书几前坐着一个人,一手支着头似乎在打盹。孙安努力辨别着周围的环境,一面支起身子来,想看清那个人是谁。
他起身时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人一个激灵也醒过来,转身看见他,疲惫的脸上展现出欣喜的神色。“孙将军,多有冒犯。”卢俊义一面说,一面递给他一碗水。“可惜安神医不在这里,教将军受苦了。”
孙安接过水,第一次从容地打量那张看上去过于英俊的脸,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也要来打仗?
然而他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如今战败被俘,生死难料。何去何从只怕已不是他自己所能掌握。
“卢先锋……”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继续沉默,然而开口之际心乱如麻,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
卢俊义轻轻一个手势截住了他的话。“孙将军切勿多心,只管保养好身体。卢某军务在身恕难奉陪,好在来日方长。”说完便匆匆离开了。他前脚走,几员头领和卫兵后脚进来,服侍孙安洗面更衣,端茶送饭川流不息。孙安应接不暇,眼看外面渐渐亮起来,才知道是早晨。一个自称石秀的将领与他陪话,告诉他,昨天他在阵前忽然昏晕,几乎落马,北军不及救,被卢俊义活捉过阵来。石秀还说,卢俊义昨天晚上坐在房里守了他一夜。
“卢元帅教小弟上覆将军,教将军不必拘束。”石秀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放在他手边,“若要出门散心,只管多带银子,不够便去找朱军师关领。”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这是拿糖豆哄小孩呢。他猜想卢俊义身边一定有一个爱玩爱笑,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
对孙安来说这是郁闷至极又无聊至极的一天。晌午时分他终于坐不住,索性出门到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何尝体会不到卢俊义的意思:他如此厚待他,无非是想让他心甘情愿地投降。而投降这两个字,他但有一念至此,已觉无比耻辱,更不要说去做。他立刻想起三个月前陵川失陷,守将耿恭投降,当时消息传到威胜,文武百官无不切齿。
他像一枚游魂一样穿行在晋宁的街巷间,每一瞬间心里都涌出无数念头,而他一个也抓不住。
有时候他想到官军。官军这个词,如今之于他,更多是意味着那些不堪一击的懦夫。他的剑砍过他们的躯体,只如刺破一具无生命的皮口袋,心里没有任何反应。有那么一瞬他也想到了最初的一幕,父亲和妹妹被撕裂的喉咙。然而关于那一幕的记忆如今却是不可思议地模糊和淡薄,仿佛那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他并不熟悉晋宁。只记得去年来城里视察防务,所见是一个灰蒙蒙的,破败的城市。现在甫遭兵乱,他多少惊讶于城中的宁静。不时能看到有士兵在帮百姓家收拾房屋,打井筑墙,很多士兵的额角刺着一个特别的印记,他已经猜到那是曾经的草莽生涯留给他们的纪念品。
他也想到了死。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不知多少次一只脚已经踏过了鬼门关。他并不怕死,只是这个概念现在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他想不出他在为谁,为什么而死。
显然不是田虎。田虎这个人从一开始对他而言就不过只是个符号。他给他高官厚禄,他用汗水和血肉去赚取。他们之间是公平交易。
那么,还有谁?
一整天里他用尽全身力气不去想乔冽。每当心里浮起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一点念头,他都立刻在意念里伸出手去将它掐死。他哪里还有勇气去回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场对白。
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日影半斜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州府,依旧和出门时一样心乱如麻。然而他强逼着自己没有回客房,而是径直去了卢俊义的下处。拖得越久,他越没有选择。他对自己说。无论结果如何,今天必须做个了断。
孙安站在卢俊义房门口等候通报。晋宁州府房屋浅陋,他清楚地听到卢俊义正在房中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只是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
片刻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男儿之志,在于四方。你我有幸为朝廷效力,当以取封侯、立功名为念。若不守其志,则平生所学,岂不徒然?⸺小乙,今日这个话头,以后再不必提起了。”
又是片刻后卫兵出来让他进去。随着卫兵一起出来的是一个俊俏后生,从身材上看倒像个孩子,要不是那人脸上过于成熟的棱角,他可能真会以为那是卢俊义的儿子。
“卢先锋……”他一咬牙,跪下,说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几个字:“蒙先锋不杀之恩……”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无数次听别人跪在自己脚边说出的这番话,今天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卢俊义爽朗地一笑,一把将他拉起来。“孙将军哪里话。你我相会不易,今日且不说这些。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孙安完全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被他拖着出了门,一径出了州府,走到城门边上马军的营地。卢俊义轻车熟路地进了马厩,拉住正在拌药料的皇甫端:“皇甫兄弟,这位是田虎麾下殿帅孙将军。孙将军前日阵上伤了战马,卢某今日有求于兄弟,烦兄弟为孙将军挑一匹好马。”
皇甫端闻言连忙停下活计,洗净双手,恭敬地向孙安行了一礼。孙安一时愣住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连回礼都回得磕磕绊绊的。
沿着马厩一路走去,皇甫端一一给他讲每匹马的血统,年齿,有何特点。孙安心里惶恐未消,始终有点心不在焉的。直到快走到尽头时,他的目光偶然落在一匹白马身上。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孙安并不懂相马,他所体验到的,只是武士与良驹间天然的默契。
他一时没敢开口,只是不住地偷眼看那匹白马。他看得太出神,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在他身后,卢俊义和皇甫端之间眼色对眼色,眉毛官司打得正浓。
“孙将军果然好眼力。”卢俊义最后瞪了皇甫端一眼,站出来道:“此马名绝云,是去年征大辽时所获,至今尚无主,今日将军合与它有缘。”
皇甫端在一旁扁着嘴,再没说一句话。
后来直到河北平复,班师回朝的路上孙安才从士卒的闲聊间听说,绝云原是卢俊义的座骑。攻陷晋宁时此马受了点轻伤,卢俊义迎战孙安时临时换了匹马,以至于孙安当时完全不认得它。
而孙安听说这件事时心中无比平静,甚至没有再去向卢俊义道谢。他当时投降又不是因为一匹马。他想。真正让他的心安静下来的,是隔窗听到卢俊义的那句“男儿之志,在于四方。”
(八)
多年为帅,孙安自然知道战场上的规矩。归降的第二天东线的消息传来,乔道清妖法了得,宋军屡遭重挫。孙安趁机提出去昭德劝降乔冽。卢俊义坦然不疑,当场就差戴宗带他去了。
进身之资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想,纵然千难万难,他既已走出这一步,就必须主动去面对后面的结果。
然而下决心是一回事,真正被戴宗做起神行法,看土地河流在脚下风驰电掣,每靠近昭德一里,他的心就更沉重一分。他完全不敢想象乔冽听到他降宋时是怎样的反应,但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过去旁观乔冽审讯叛徒的画面。连田虎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都曾不止一次说乔国师修道之人,竟也恁地心狠手辣。孙安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都是半闭着眼睛“看”下来的,而尽管如此,犯人们惨烈的嘶喊还是让他寒毛倒竖。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乔冽这个名字,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的名字是洌,清澈的意思。而这个字不知几时起忽然少了一点,只剩下极端的冰冷。
戴宗走得太快。没容孙安想好见面时该说些什么,两人就已到了昭德城下宋军营中。
拜过了宋江,不及寒温,先谈起壶关昭德一线的战事。壶关守将山士奇邀唐斌共破宋军,岂料唐斌临阵倒戈,宋军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关,山士奇尚不知所踪。昭德城里本无强将,眼看将陷,然而乔道清一来形势急转直下,几番对阵都因他法术高强,连陷了梁山几员头领,宋军不曾占到半分便宜。其后又有田虎亲弟田豹领军增援白虎关,与昭德成犄角之势,那几日里直愁得宋江吃不下饭。
后来还是公孙胜亲往蓟州二仙山求了罗真人,学了天心正法,加上乔道清收复壶关心切,主动出昭德搦战,术败于五龙山,如今被困在百谷岭神农庙中。公孙胜惜才,围而不攻。然而一连几日过去,百谷岭上粮草都尽,乔道清却未有降意。
“孙将军来得正是时候。”吴用说,“有劳将军亲往百谷岭劝乔道清弃暗投明,再里应外合下了昭德城、白虎关,到时河北荡平,孙将军便是首功。”
孙安对首功什么的毫无兴趣,更何况是吴用口中所许。他只是在听到“百谷岭中粮绝”时心头紧了一下。乔冽,你在等什么?
百谷岭上,副将费珍和薛燦又一次惴惴地开口:“国师,今日连粥也没了……”
“那就饿着。”乔冽冷冷地说。自三天前听报说晋宁失陷,孙安被卢俊义擒获,他就再没进过一粒米。
公孙胜每天都派人送粮草到岭下。乔冽居高临下地望一眼,捏一个火诀将它们都烧了。
这手段,只好用来逮兔子。
乔冽何尝不知,士兵们每饿一个时辰,人心就散去三分。可现在岭下有公孙胜率上万大军围得铁桶相似,凭他们这几十人,就算吃饱喝足又能做什么?
他所能做的只有等下去。以一种近乎赌徒的心态,他无端地坚信他最终一定会等到一个结果。这么多年来他们绝对地、无条件地信任彼此,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信任最终是以这样的形式兑现。
第四天的清晨他等到了孙安。
认出对方的时候乔冽像忽然被阳光晃了一般,本能地阖了一下眼睛。孙安未带一个随从,也未披甲胄,一身绛红长衫极似当年加封殿帅时的官服。
“兄长别来无恙。”孙安从容走到他面前,脱下剑囊放在地上,缓缓躬身一揖。
乔冽一语不发地看着他,恍如隔世。他们经过太多分别,而从来都是以会师凯旋为结束。唯独这一次,两人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中重逢。
孙安也没有再说话。两人面对面站着,只嫌时光过得太快。
不知过了多久,孙安终于按捺不住,低下头道:“兄长想已知晋宁之事……”
乔冽的眼里满是怨恨。他恨他,他觉得只要他不开口,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两人可以就这样相看直到时间的尽头。可他话一出口,一切都完了。
乔冽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未等孙安再抬起头来,锟铻古剑已抵在他的胸口,与此同时神农庙里冲出费珍、薛燦一干人,眨眼工夫就将手无寸铁的孙安绑了个结实。
“委屈孙殿帅前面带路。”费珍一把快刀架在他颈上,一面恭敬地说。乔冽默默地站在他们的身后。自他们在百谷岭上重逢,乔冽始终未和孙安说一个字。
快到岭下的时候他们远远望见白虎关方向尘头大起。田豹接应他们的军马来得恰到好处。
公孙胜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孙安就算不能劝降乔道清,就凭他的武艺,面对几十号人杀个全身而退总不会有问题。而万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乔道清一行以孙安为质,试图冲破包围与田豹会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公孙胜恨恨地瞪一眼五花大绑的孙安,摆摆手教人让开一条道路。
“师父,这……”樊瑞不甘心,硬是没动。
“什么这啊那啊的,”费珍轻轻一掣刀,孙安的项上就是一道血痕。“你们不是有个走得快的吗?要不派他去问问你们卢大元帅?”
公孙胜翻个白眼,一把拉开了樊瑞。
(九)
入了白虎关,田豹一下马就命人将孙安上了长枷,脊杖一百,打进死囚牢。
“念你是个命官,死在这荒山野岭可惜了的。还是送到威胜大内,众人面前吃上一剐,才叫体面。”
乔冽待孙安被拖走,才沉着脸转到田豹面前:“大王难道忘了贫道前日之约?”
“国师这话从何说起。你前日密差人来教我接应,我今天不是去了吗?”
“贫道信中还说,若得孙殿帅回来,万念他过去劳苦功高份上,且不究他降敌之罪。”
田豹斜乜他一眼,“这大晋国是姓乔的说了算,还是姓田的说了算?孙安失陷晋宁,卖国投敌,够死上一百次了。怎么,国师想与他同党么?”
短暂的一个沉默。
“贫道不敢。”
三更时分乔冽独自来到死牢里。孙安遍体鳞伤,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蜷在满是血污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乔冽伸出手,一旁的狱卒连忙将钥匙放在他手上,唯唯地退下了。
他开了牢门,在肮脏的稻草中坐下,轻轻将他无知觉的身体揽在自己怀里,苍白瘦削的十指攥住他滚烫的,血肉模糊的手腕。
这个天真的人啊,他哪里知道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乔冽长长叹了口气,感到自己又一次败给了自己的内心。他这一世的筹划,梦想,野心,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眼前这人身上最细微的一道伤口。
孙安在牢里昏睡了三天。除了每天早晚两次被狱卒强行摇醒喝上两口水,其余时间都不省人事。在狱卒看来这是有福气的犯人。总比醒着,一天到晚疼得嗷嗷叫要舒服。
两个截然不同的梦境交替占据着他的全部意识。在白天他总是梦见他还是一个孩子,在家乡太原城里,最爱做的事就是爬到房顶上看四周的山。那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远山,他清晰地听到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而下一个镜头里整个太原城被滔天的洪水淹没,他紧紧抱着一块门板,树叶般飘在洪流之中。他无数次抬头寻找周围那些山,那是他的岸。然而灰色的雨幕浓密得让人窒息,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无力地随波逐流,一寸一寸沉下去。
在夜里他则梦见泾原附近的荒山,他几天几夜找不到水源,狂渴之中他盯上了自己的小臂,透过凸起的血脉他清楚地看见奔流的液体,流得那么畅快。他很快就禁不住诱惑,一口咬破手腕,贪婪地吸吮自己的血液,一滴都不曾浪费,就像当年那些官兵对父亲和妹妹所做的那样。
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感到手腕上一阵清凉,口中也不再是浓稠腥甜的血液,他看见清澈的水流从他的动脉中汩汩流出,仿佛他的身体中有一口永不枯竭的泉眼。
然而第四天夜里他的梦被困住了。他的血管中不再流出清水,他惶惑地舐着手腕上的伤口,直到全身的血液都被自己吸干。
孙安被极度干渴的感觉催醒,醒来时才发觉牢房周围已经乱做一团,到处是火光和含义不清的叫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胖大和尚忽然冲到他的牢房门口,一禅杖砸开牢门,又一禅杖砍开枷锁。
“那牛鼻子去哪儿了?”鲁智深风风火火地问孙安,一眼看见他的脸色,又挠挠光头,“咳,那道士约了公明哥哥今夜破关,洒家方才抢到牢门口,亲眼看见那道士在前面给开了门,一转过来竟不见了。”
孙安迷茫地摇摇头。鲁智深见他十分伤重,便也不再追问,一把扛起来奔宋寨走了。
孙安被鲁智深带回宋寨的时候重新陷入昏迷。之后在安道全的精心调治下渐渐清醒过来,但仍旧高烧不退,浑身是伤,非常虚弱。安道全给孙安敷治了外伤,又细细诊了脉,絮絮地叮嘱他不要逞强,静养一月后方可上阵厮杀,一面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孙安忽然吃力地欠身起来,拉住了安道全的衣襟。“安神医,有什么话,尽管与孙某明讲。”
安道全愣了一下,皱了眉,转身服侍他继续躺下。“孙将军这话是何意?”
“先生方才诊脉时,分明是觉察出什么。”
安道全含糊地摇摇头,心中暗自惊讶。孙安浑身烧得火炭一般,要在旁人早烧糊涂了,而他却表现出反常的敏锐。
“先生枉为梁山好汉,原来恁地不爽利。”孙安故作愠色,“孙某七尺男儿,每日里阵前厮杀,鬼门关前不知走过几遭……”
“孙将军……”安道全多少有点哭笑不得。“老朽并没有看不起将军的意思……”
“安神医方才所诊的,可是孙某前几日与卢元帅交战时,昏晕落马之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道全实在不好再敷衍下去了。“孙将军所说之症,依老朽看,恐非偶然,乃是痼疾。这几年之中怕是常犯,只是将军不与人言罢了。”
孙安有些难堪地点点头。他被这头痛昏迷所困扰非止一日。而他生性要强,哪里肯教别人知道。
“孙将军,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老朽的话不中听,望将军海涵。”安道全的脸色凝重起来,“将军此症,乃邪魔外祟所致。凡人为邪所侵,只宜养其元,固其本,再调以针药,自然可愈。若反耽于魔祟,迷于幻境,纵然扁鹊重生,青囊再世,怕也难……”说到最后,安道全的语气已经近乎严厉。孙安微微扭过头去,试图避开他的视线。
长久的沉默后,孙安艰难地开口:“安神医所说的道理,孙某如何不知。”他的声音微有些嘶哑,语气却是不可思议地坚决:“我听说像罂粟、大黄那样的大毒之物也可以入药。先生可知,先生所说的魔祟,便是我的药。”
“将军差了。常言道是药三分毒。凡药以少为贵,更何况‘大毒治病,十去其六’……”
他安然一笑,抬起手截断了安道全的话。
“便是十二分毒,孙某也情愿。”
安道全心中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一阵沉默之后孙安再次欠起身,吃力地向安道全行了半礼。“孙某有一事相求,望先生做成则个: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先生切莫再对第三个人说起。”
安道全再次皱了眉,扶他躺下。而孙安执拗地不肯。安道全从未想到平日里沉默温和的孙安,竟也有这样固执和强硬的一面。
直到他不得不点头答应,又不得不指天誓日承诺绝不对别人说起,孙安才如释重负地放开他的衣袖。他身上几处刚刚缠好的绷带上渐渐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安道全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背起药箱走了。
(十)
第二天清晨乔冽单人单骑出现在宋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污秽的包袱。
“去告诉你们宋先锋,说乔道清愿降。”他没有下马,冷冷地对卫兵说。
宋江听报,连忙亲自来迎。乔冽将包袱扔在地上,田豹的头滴溜溜滚到了宋江脚边。
宋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惊喜欢迎感谢共勉的致辞之后,乔冽微微欠身,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去见孙安。”
乔冽被带到孙安的寝帐,众人都知趣地退下了。
孙安刚醒来,见到他,千言万语无从开口。欲言又止了很久之后,终于用极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哥哥……”
他想问他怎么会主动来降,然而这一个降字,千回百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乔冽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全身血迹斑斑的绷带,就好象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在床边坐下,缓缓俯下身,冰冷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划过孙安滚烫的额头。
“我再不来,你我都是个死,谁也活不了。”
傍晚时分乔冽到孙安帐里陪他一起吃饭。孙安多少有些心虚,忐忑地问他:“他们说安神医和你说了足有半日,他都说些什么?”
乔冽笑道:“安神医嘱咐,让我从今往后,再不许离开你半刻。”
孙安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粥。他不想让人看见他濡湿的脸颊。
孙安很快痊愈了。伤也好了很多。不久后他们又招降了山士奇、马灵和卞祥,张清也在襄垣站稳了脚跟,扫平河北指日可待。宋江与卢俊义合兵一处,大排筵席款待河北将领。
席间公孙胜敬酒敬到了孙安这里。“孙将军,贫道大胆,敢问将军有何名号?”
孙安正待开口,忽然瞥见乔冽抛给他一个严厉的眼色,恍然大悟:“孙某生长穷乡僻壤,粗鄙浅陋,更不曾有名号。”说罢,带着几许得意的神色与乔冽相视一笑。
梁山寨里倒有五六个以龙为号的,头一个就是入云龙。在他们面前报出“屠龙手”之号来,怕要有一场好看。
而他们之间的眼角眉梢早被公孙胜一抹儿看在眼里。酒阑人散之际公孙胜留住了乔冽。
除了远处几个来回巡视的哨兵,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乔冽和公孙胜两个清醒的人。营火次第熄灭,下弦月冷冷地挂在帷帐顶上。深冬时节,残月是离人的月。
“道清先生,”公孙胜明显比他年长,却对他执晚辈之礼,只是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居高临下感。“我师罗真人乃尊师道虚真人的大弟子。先生便是我的师叔。”
乔冽其实很想叫公孙胜一声“贤侄”占占便宜,但对方的表情和语气让他觉得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一清先生有何指教?”
“贫道不敢。我师罗真人尝听道虚真人说起师叔,说师叔不但幻术高明,经文亦极精熟,还望先生多多指点小侄。”
乔冽挑起一条眉毛。
“小侄斗胆请教师叔《南华经》中《德充符》一节,惠子问庄子:‘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
乔冽瞬间就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还是沉默了片刻,让自己显得深思熟虑。“此世人只见其一,不及其余也。世人只知坚白之讽,腐鼠之诮,却不见历物十事因谁而传;匠石失质又为谁而悲。⸺太上且不能忘情,何况我辈。”
有那么一刻公孙胜似乎也被这番话所打动,但他很快就从意识里赶走了这种情绪。他有些忿恨地看着乔冽,这么执迷不悟的人,要不是罗真人再三叮嘱,他才不肯再和他多费一句口舌。
“道清先生,我师罗真人曾对贫道说起,说先生命相属水,而土能克水。先生执意于土命之人,久后必遭其克。”公孙胜失去了旁敲侧击的耐心。“轻则道行有亏,堕入魔道,重则……”
一句话未完,乔冽忽然掣出长剑,重重抵在公孙胜咽喉处。公孙胜先是谔然,随即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暗道了声晦气。
“百谷岭上师叔与孙将军兵刃相向,并非小侄本意。”公孙胜忍不住揶揄道。
而乔冽并不理会他。剑锋贴着脉搏缓缓偏转,公孙胜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随着剑一起扭过头去,对着营寨的方向,直到剑稍正指孙安的寝帐。
“什么水命土命的话,今日你就当没说过,我就当没听过。”乔冽的声音冷若冰霜,满脸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但若有半个字吹到他耳朵里,到时乔某认得贤侄,这口锟铻古剑怕不认得贤侄。”
后来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也不再以叔侄相称。在战场上公孙胜和乔道清配合默契无往不胜。吴用曾问起公孙胜颈间与孙安极其相似的一道血痕是怎么回事,公孙胜咬牙道:“猫儿抓的。”
(十一)
宣和六年底,梁山好汉与河北将领合力平定淮西。而唐斌、山士奇、卞祥等人永远留在了远离他们家乡的泥土中。
年近岁逼,班师回朝的路上他们到处都能看到百姓人家柏绿椒红,新桃换旧符,准备迎接新年。
每年除夕到上元乔冽总是不知所踪,这一年也不例外。他从来没告诉过孙安他去了哪里,孙安便也不曾问。过年是阖家团聚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但总不能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
自去年昭德归降后,乔冽果然没再和他分开过。而除夕前一天乔冽照例不辞而别,孙安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但也没有多想。
反正他总会回来的。等到了东京,就可以再见到他了罢。
他们的日子还长呢。
除夕夜他们驻扎在九湾河。晚上兄弟们聚在一起吃酒守岁,据马灵后来回忆,直到此时孙安还都一切正常,除了因为乔冽不在而有点心不在焉的,谁也没看出他有任何不舒服的表示。
筵席散得差不多的时候马灵得空便回自己帐篷了。他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在热闹的酒席上一向如坐针毡。
正在更衣的时候一个卫兵站在门口,打着呵欠说,孙将军有请。
马灵心里略有些纳闷,但他与孙安、乔道清一向相熟,又是大年下的。他很快重新穿好衣服跟着卫兵走了。
在孙安寝帐门口卫兵叫了一声孙将军,里面没有人应。又叫了几遍还是悄无声息。马灵心里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顾不得礼节,一把掀开帐篷进去,只见孙安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呼吸已很微弱了。
马灵向来性子不好,将孙安抬到床上后对着卫兵就是一个窝心脚。“怎么不早去找安神医?”
卫兵也吓得不轻,顾不上喊疼,趴在地上委屈地说:“孙……孙将军方才还好好的……”
“还不快去!”马灵双眉倒竖,恨不得把卫兵一脚踢到安道全那里。
孙安含糊地说出“传马灵”的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叫马灵来做什么。事实上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想清楚任何事了。他只是下意识地想把卫兵支出去,这样就没有人看到他忽然跌倒的样子。
被抬到床上后孙安悠悠睁开眼。马灵是乖觉的人,最初的惊愕后很快控制住情绪,脸上纹风不动,仿佛眼前的孙安只是刚刚睡醒。
“孙将军有何吩咐?”马灵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问。
他看着马灵,沉静的眼睛里写满了忧伤,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短暂的沉寂之后马灵退后半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马灵得令。将军多保重。纵是天涯海角,马灵片刻即返,将军千万……”
他没有说完就匆匆走了。
马灵带乔冽回来时,安道全刚刚给孙安把完脉,暗地里对他们摇摇头,退出帐外。从没有人见过乔冽那样震惊和无措,像个绝望的孩子一样,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抖。马灵不得不扶着他的肩膀,才勉强凑到孙安的床铺前坐下。
孙安睁开了眼睛,脸上浮现欣喜的表情。
马灵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连忙凑到极近的地方。
“孙将军说父亲和妹妹。”马灵向乔冽转述,“他问起他们。”
乔冽心一沉。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孙安的父亲和妹妹还活着。当年惨烈的场景不过是孙安眼前的幻境。后来乔冽将父女二人从官府手中赎出来,迁到东京定居,定期派人去送盘缠,逢年过节都要亲自去看望他们,给他们解释孙安命案在身,无法与他们相见。他今日在东京见到他们,孙安的妹妹如今已经招赘了女婿在家,一起奉养老父。
乔冽以为孙安就这样,在幻境里活了一世。
“告诉孙将军,他们都好。”乔冽背过脸去,已经没有力气再看孙安一眼。
马灵传完话,悄悄退出帐外。
乔冽仍旧背对着孙安,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将自己的苍白瘦削的手腕扣在他黝黑壮实的手腕上。肌肤相触,只是这一回,他已经感不到孙安的脉搏。
有那么一个瞬间孙安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似乎不受控制地想抓住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这已经不可能了。
也是在那个瞬间孙安好像听到了什么。一个声音,一句话,仿佛来自乔冽,也仿佛来自他自己的内心;清晰而坚定,蕴含着一世里所有的温暖。
他死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容,湿润的瞳孔散开,看上去像两口清澈的泉眼。
(十二)
马灵再次见到乔道清,是几年之后的事。
“我一直在罗真人那里。公孙一清……”
乔道清点点头,截断了他的话。
“他们都散了。”
乔道清点头。
“张清,鲁智深,杨雄,石秀,还有……卢元帅……”
乔道清点头。
“燕青……”
乔道清不耐烦地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马灵忽然有点难过。他觉得乔道清一定是一个人孤单得太久,连话都不会说了。沉默了片刻,马灵从袖中取出一页笺纸。“我去年路过崆峒山,道虚让我把这个给你。”
乔道清展开信笺,纸上并无一字,只在正中用枯墨点了一个点。
马灵好奇地看着他,等他解释。
乔道清一笑莞尔,将信纸放在面前的香烛上烧化了。
火光照亮了他枯槁的十指和香案后九湾龙王的泥神。瞬间的光亮后很快归于黯淡,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