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魇
Notes:
有参考森下翠《绘卷水浒传》设定。
(一)
很多年后我们又回到了饮马川。
很少有人能回到原地。我听说阮小七回到了石碣村,可他的哥哥们都回不去了。我听说黄信回到青州继续做他的兵马都监,全衙门里已经没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也听说柴进李应各个纳还官诰回乡为民,李家庄不用说,早一把火烧做白地,就是沧州柴大官人的故园,想来也早已荒废了。
就连和我一同回来的裴宣,看见半山里坍圮的断金亭,已自叹息不住,再到旧寨里见一排三把交椅上结了寸许厚的蛛网,终是落下泪来。在杭州城外我和裴宣一起给邓飞入殓,守灵,直至下葬,谁也不曾哭。孟康死的时候我在杭州病入膏肓,后来问起裴宣,他只是含糊地点点头,目光转开去。而现在我们终于回来了,面对三把粗糙的木交椅他终于像走了一万里路一样,每一寸身体都向外流淌着疲惫。
我习惯性地抱起手臂,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那是他们的山寨,从来就没有我的座位。
我想我是真正回来了。我一向什么也没有。而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真正回到原地。政和七年我手里只有一根浑铁笔管枪,枪尖上甚至挂不起一只酒葫芦。宣和七年我回到了同一座山下的同一个路口,手里是同一管枪。此时的世界与彼时的世界完美地重叠,而其间的光阴好像被贼偷去了一般,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惟一遗憾的是,那个偷儿,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人曾从我这里偷走过无数东西,小到我枪上的酒葫芦,大到我栖身的住所。每年最冷的那几天我都住在一所古墓里。三尺黄土之下冬暖夏凉,沉檀棺木空空如也,垫上稻草就是绝佳一张床铺,每晚合上馆盖,蛇鼠蝼蚁都不会打扰我的睡眠。
一个下雪的晚上我回到墓穴,发现我的棺材,哦不,我的床铺,不翼而飞。
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是如何搬走重达数百斤的沉檀木的。我抓到他的时候他正从我的枪尖上解下空酒葫芦,我从假寐中睁开眼,拧住他枯柴般的手腕,气不打一处来。
“满山葫芦秧子,你偏来偷我的。”
那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嘿嘿地笑,脸上是世间最下贱的表情。直到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终究偷走了我身边一切可以偷走的东西,然后无意中说,“我总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的。只有偷来的那些,让我感觉拿在手里有那么点踏实。”
后来我也问过他,偷那棺材做什么,凭他瘦得像只耗子,又如何搬得动。他仍是嘿嘿一笑,贱得让人想痛揍他一顿。“做窃贼的并不怕重,怕的倒是最轻巧的那些东西。比如……”
我以为他会说“比如时光”“比如心愿”“比如梦”之类的,可他说:“比如干葫芦”。
我想我当时一定痛揍了他一顿。
他最后一次偷行窃是在南方。他们杀死了一切可以杀死的人,在战争最惨烈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躺在杭州城外,独自打我一个人的战争。然后他筋疲力尽地回来,他回到我身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走了我与之搏斗的敌人⸺疾病。
他的尸体在六合寺焚化,只剩下少得可怜的一丁点骨灰。我将他装在被他偷去的那个葫芦里,埋在了某个我此生再也不会去的地方。
(二)
回来之后的第一天我梦见我走在蓟州城里的州桥上,骨贱身轻,每当我想做什么,双手总是在意识之前就伸出去。我想我一定是个神偷。
刚刚落下的夜幕略有些浑浊, 饭菜和柴草的余香从青砖灰瓦的缝隙里透出来。在梦里我没有嗅觉,只是凭温度在感知那些气味:暖和得,让人心里充满了欲望。
夜凉如水,我的脚步轻盈如一尾鱼。连绵起伏的屋脊在我脚下流淌,屋檐下的男人和女人在我的意念中一览无余。对这人间世没有丝毫好奇心,我想这是我从不失手的秘诀。
我沿着木楼梯盘旋而上,沿途不见一片脚印,不闻一丝声响。偶然间我在想这辈子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在这世上留一丝痕迹。我的心倏地凉了那么一下。
楼梯尽头是这家院子的正房。在这个时辰我想我会看到翻滚的红绫被,听到聒耳的喘息声。这也许是我最佳的下手时机。意料之中而又意料之外的是,这家的床上果然也有两具蔓藤般纠缠的躯体,连被子也不盖,从他们身上散发的灼热气息将我都热出了一身汗。
正房里的大床高得吓人,简直要掂起脚尖才能看清上面。床上的两个人就好像在高高的祭坛上进行某种娱神的表演。即使在梦中,我也隐约感到这情景匪夷所思。
在下一个场景里我忽然发现我也和床上的两个人一样浑身赤裸。一瞬间我浑身的汗水都冷了。按计划我也许应该爬上梁去或者溜掉,而此时强烈的羞耻和恐怖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就那样站在高高的床脚下,两扇半开的门中间,甚至连抬起手遮挡什么的力气都没有。
床上的躯体继续旁若无人地冲撞摩擦,如两具短兵相接的利刃,一点一点迸出火星来。与此同时我身后的楼梯上脚步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人们涌过来,各自穿着体面的衣服,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丝不挂的我,所有人都仰面看着床上。我想拦住他们,我想一个一个杀死他们。可是我像被鬼魂缚了手脚一般,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我只能怀着无穷的痛苦和愤怒站在他们中间,浑身都湿透了。
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我确实浑身都湿透了。片刻后我发现那也许并不全是汗水或者什么,而只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我曾对他标榜我超出常人的警觉:“凡是夜里下雨,虽问怎样的牛毛细雨,我就是做梦也能听见。”
他对此不以为然。“像你常年露宿荒野,想不察觉也难。”
在我想说点什么之前忽然意识到我冒犯了他的自尊心和优越感中最重要的部分,于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他貌似漫不经心地碰了碰我的胳膊肘。“唉,我说……”他蹩脚地笑着,努力表现得像是在讲一个无聊的笑话。“我说,要不我们合伙,也去占个山头,比方那饮马川……招兵买马,盖房子,安顿下来。”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而他躲开我的目光,盯着地上的腐烂的树叶装作自言自语:“嗯。安顿下来。大哥你看,你会抢,我会偷,日子总会比现在好……至少,不用怕刮风下雨……”
长时间的沉默。最终我扭过脸去:“算了。太麻烦。”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谁也不曾再提起,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宣和七年那个深秋的后半夜我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我老了。我的骨头上遍布刀痕,怕累又怕冻,再没有资本像年轻时那样睡在黄土之上或者之下了。这样的一场夜雨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必须换一个干燥温暖的地方度过这个冬天。
于是天明后我回到了蓟州城。
在我梦里的是八年前的蓟州城。臃肿的妇人在老槐树下训斥脏兮兮的孩子,木板门后偷情的男男女女,州桥上生满黏腻的绿苔。而我在现实中步入的是另一座城。辽金宋在这里进行了数年的拉锯战,几乎烧掉了一切可以烧的东西。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找到早已一片废墟的宝严寺。曾经高耸如云的木塔只剩下六角形的塔基,焦黑的砖石围成凌乱而玄妙的图案,仿佛某种邪恶巫术的印记。
三年前这座木塔⸺全城最高的建筑物⸺燃起冲天的大火,是整个蓟州城沦陷的开始。放火的人是个偷儿,名叫时迁。
他是这座城的一个诅咒。
我依着大雄宝殿摇摇欲坠的山墙搭起一座简陋的窝棚。无聊的时候我偶尔会看着那座墙上的青砖,一块一块慢慢地看过去。或许有人曾沿着这座山墙敏捷地攀爬,可是他的脚步太轻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三)
八年前我第一次踏进蓟州城,是来替时迁求情。我和时迁很少见面,但自从认识他,我每隔几天总要丢失点什么,一条裤带,一片破碗之类的。越是藏得隐秘越是丢得快,随手扔在外面的铜钱倒是从没少过一文。对此我习以为常以至于感到踏实。某天当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丢东西了,就知道他遇上了麻烦。
我很快从他的同行那里打听到,他在蓟州城里行窃,被抓进了大牢。要想救他,最好是带上厚礼去求两院节级。
我哪里有钱办什么厚礼,可除此之外也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空手上了门。
我来得不是时候。节级当值尚未回家,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家的主妇亲自接待了我。
面对那女人起初我有些拘谨,低了头讷讷地讲前因后果。女人始终带着好奇而又心不在焉的神色,她似乎也很不耐烦,可是除此之外又没有更有趣的事,也就只好听下去。
讲完之后好一会儿,她一言不发,直到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她。这时她忽然破颜一笑:“完了?”
“完了。就是这样。还望夫人与节级高抬贵手,放了我这兄弟。他没亲没眷的,在里面连口饭都没的吃。”
她继续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烦躁开始滋生,我渐渐意识到对付这样的婆娘是该换个策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终于看我看够了似的,软软地打了个呵欠,似笑非笑地问:“你来找我求情。你倒是说说,我叫节级放了他,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夫人你看我一贫如洗,就论斤卖了也还不起夫人的大恩……”
她竟也没有发怒,反而抿嘴笑了。“钱呢,我倒也不缺。可是自古没有空手求人的礼数。你既没钱,给我做点什么也行啊。”
“小人不敢。”我抬起头,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既蒙夫人厚爱,夫人要与小人做什么就做什么,夫人教小人如何做小人就如何做。”抢在她发怒之前的一刹那我笑出了声:“夫人别误会。小人身无所长,曾有高人教过小人解魇之法,情愿为夫人禳解一番。”
她刚从被调戏的愠怒中缓过一半来,没好气道:“解什么魇?我家日子过得好好的……”
“夫人恕小人直言。方才小人进门时,看夫人桃花上脸,神色惊疑,额角尚余香汗,莫不是午憩时为梦所惊?”
她不以为然:“我只是梦见去报……宝严寺上香,大殿前好长一片石阶再也爬不完,竟累出一身汗来。”
“如此说来,这梦倒也无大碍。”我努力忍着笑。天下还有什么事和爬台阶一样,越走越高,直累得人气喘汗出的?梦见爬台阶,再没有别的解释,必定是想汉子了。
“要说天下的事也都难定。节级兼着刽子,这阴德上可是不易,一来二去,难免招惹上什么。看夫人青春盛年,膝下寂寞,这其中说不定……”
这句话想是可在她心坎上了,她脸上轻佻的神色终于褪去,柳眉半蹙,连忙问我可有什么回背的法子没有。
我见她上了套,终于松了口气,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捏了几个手诀,绕着屋子转了几圈,掐掐算算,胡乱塞给她几张黄纸。
“夫人使上这些符,谨记不可教生人上门。不出半年必见功效。”
她一瞬间面露难色,却也没说什么,最后客客气气地把我送走了。
几天后某个早上我一睁眼就觉得脖颈酸痛,起身一看,原本被我用来当做枕头的一麻袋稻草居然不翼而飞。我跳起来破口大骂,心中却一块石头落了地:时迁那小东西眼见是无恙了。
后来我问他为何一向谨慎,那次竟失了手。他脏兮兮的脸上闪过一片红晕,连忙用手将脸抹得更脏了些。
“那次他们人多,防的太严,原本不该出手。……可他们也欺人太甚。”
我沉默地等他解释下去。
“一伙羊马贩子,里面叔侄俩,叔叔一病死了,其他人欺负那侄子,不但不给凑钱发丧,还把他两个的本钱都骗了去。我也是看不过……”
我继续沉默。他有些尴尬,急于找点什么话题来说,便问我:“你怀里揣的信封里面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怀里。还好,信封还原封不动在里面。这贼骨头,不炫耀他的技艺就能死似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路上遇到个道士,名叫公孙一清,本事了得。多亏他传我的解魇之术,不然你小子这会儿早饿死在蓟州大牢里了。”
他撇了撇嘴:“我在牢里倒自在。那押狱节级看我一条好汉,日日酒肉相待,得便就把我放了。竟不知道还有劳大哥费心。”
我想那回我们都生气了。当时我不懂他在气什么,就如他当时不懂我在气什么。很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别人都轻易付出真心,唯独对我斤斤计较。更久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在别人面前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惟独不肯对他吐露半句踏实的言语。
当时我拿出公孙胜的信,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这是一清道人送我的符箓,专门防贼的。”
(四)
宣和七年我独自回到饮马川。在第二年的一个夜里我梦见一只老鼠。
就是最普通最常见,几乎在每家灶台上都留下过令人恶心的脚印的那种灰色小耗子。它看上去养尊处优,骨肉停匀,毛色油亮,甚至看不到尘土的痕迹。最醒目的是,它细长的尾巴稍上系着一个精巧的红色蝴蝶结。
如果我还是我,看到老鼠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脱下麻鞋抽它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可是在梦里我已然是另一个人,对这只耗子怀有无限的温情。我在它身边缓缓坐下来,向它伸出手。它乖巧地爬到我的手心里,用后肢立着,两只前爪合在一起,向我露出了浅灰色柔软的肚皮。
我看着它滴出水来的小眼睛,连僵硬的脚趾头都暖和了。
平生第一次我如此用心地打扫房间。几乎家徒四壁的窝棚里一眨眼间摆设齐全,一盆炭火愉快地燃烧着,我整个冬天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在这个梦里终于感到心脏开始跳动,血液开始流淌。
我忙里忙外,也不知哪里有那么多活计,那么多力气。那只小小的耗子始终静静憩在我的左肩,只在我转身和弯腰的时候轻轻动一下,维持身体的平衡。它纤细的爪子轻轻挠着我的衣服,发出微弱的沙沙声。那声音落在我的耳边,简直比女人的气息还要撩人。
我想我应该是在做饭。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连厨房都没怎么进过。我其实丝毫不知道做饭都该干些什么,可是那耗子回来了,我有了一个家,做饭一起吃难道不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最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鼓捣出了一桌子饭菜,荤素齐全,竟还有两碗薄酒。而当我举起酒碗的一瞬间,忽然发现那耗子不见了。
我愣在桌前。我想我应该去找它,走遍整个世界把它找回来。可是我没有动。我动不了。我浑身都僵住了。
因为我看见它了。它在我面前的盘子里,肥瘦相间五花三层,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味。
从这个噩梦里睁开眼,我发现身边还是那个破破烂烂四面透风的窝棚,我的骨头都冻脆了,动一动就发出断裂的声音。我无端地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传说,田螺姑娘、七仙女什么的。我相信那耗子是某种仙物,它给我带来一个暖和的家,而现在我依旧一无所有,不是因为梦境与现实的距离,而是因为它离开了。
“不要藐视梦的虚妄。因为你永远无法证明,你现在身处其中的,究竟是,还是不是,梦境。”公孙胜教我解魇的第一课。“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你先给我把这几句牢牢背下来。别问我为什么。”他敲着我昏昏欲睡的脑袋说。
宣和八年的早春,我在寒冷和懊恼中度过了那个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总算有了点变化,裴宣来了。
“什么宣和八年,如今是靖康年了。”裴宣面沉如水,看我的时候还是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你就这么混着?”
我就烦他这腔调。天底下就他有抱负,别人都不配活着似的。我暗自白了他一眼,从零乱的柴草堆里抽出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放在嘴里嚼。那树皮苦极了。
他见我不搭理,索性反客为主,自去拢起一堆柴,烧了点热水来。也没有茶,没有吃的,就那么一人一碗白开水。我多少有几分感激,两手拢在碗上暖着,脸上好歹摆出几分真诚。“裴孔目有事请讲。”
“你可知道东京……东京出事了。”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他哑着嗓子告诉我,金兵南下,汴梁城破,连赵官家都被他们掳走了。
然后他热切地盯着我,等着我也说点什么。
碗里的水在寒冷的空气里很快就凉了。我惋惜地喝完最后一点余热,按着他的肩头,“裴兄,这里连只耗子都没有,有什么话你尽管大声说,不用压着嗓门。”
“你……”他拨开我的手,站起来。“你呀……唉。这么说吧,我在饮马川重整了人马,这回来就是请你一起去……”
“去重新做强盗?”
“你就不能说句人话?如今我们是抗金的义军。老百姓都叫我们忠义人。朝廷总有一天也会……”
“算了吧裴兄。”我终于站起来和他对视。“朝廷会做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们也推不知道?”
他一张胖胖的白脸涨得通红,想是气得不轻。“杨林,你就看着你的家园同胞被异族铁骑践踏?”
我避开他锋利的目光,抽身去打开门,窝棚对面残破的塔基沐浴在清晨冷冷的阳光里。“我倒是亲眼见过这座城,毁在我们自己的马蹄下。”
(五)
我从第一次见裴宣就不喜欢他,我想他对我也是如此。而且,我们谁都不介意这一点。
我与邓飞和孟康都是多年的老相识。最开始我们各有各的地盘,井水不犯河水,年成好的时候偶尔聚在一起喝碗酒。后来他们圈了饮马川偌大一片地,只剩我单枪匹马⸺别说马了,我身边连耗子都没有一只。我想他们心里对我也是多少有些愧疚的,所以那几年我在饮马川的地盘上吃饭,他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
邓飞和孟康很多次劝我入伙,我上到他们寨子里看了一圈,倒也三关雄壮旗帜严整,奇怪的只是三把交椅上为首坐着的,是个面白肥胖的文人。
我心里鄙薄着邓飞和孟康的见识,嘴上说:“地上坐卧惯了,这交椅不接地气,免了罢。”转身扬长而去。
第二次上山是和戴宗一道,当中厅上见了裴宣,只做从没见过一般,各自道着“久仰”,心里却免不了一声“晦气”。
“久闻杨林兄弟大名,想来定是如大隋靠山王一般顶天立地的好汉。”
“裴兄谬赞。我倒想做个靠山王⸺靠山吃山,占山为王⸺只可惜,这天下的好山水都被别人占完了。”
当天晚上戴宗问我:“一起去梁山?”
我舔舔嘴唇,空了半拍。“听闻戴院长原是要来寻公孙先生。不如我们先去寻了他,再商议不迟。”
我们一路寻到了蓟州城。在某个街口发生的事后来被戴宗颠来倒去唠叨了无数遍,聒噪得我再懒得提起半个字。我只记得石秀说到他和叔父从南方过来贩羊马,叔父不幸去世,消折了本钱。我问他:“莫不是因为同来的伙伴不义,欺负你们叔侄?”
石秀微微红了脸。“大哥如何知道……”
“哦。嗨……这天下不平之事,大抵如此……敢问兄弟可认得一个偷儿,名叫时迁?”
他的脸更红了。“大哥这是哪里话。我虽穷困,一向只做正经营生。怎会相与那些鸡鸣狗盗之流……”
我呵呵一笑,举起酒碗将这话茬吞了下去。冤孽呐。我心里恨恨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戴宗分头在蓟州城内外寻访公孙胜的踪迹。一天早晨我在州桥边看见一只灰色的小老鼠。我认出了它尾巴稍上精巧的红色蝴蝶结。它好像也认得我,专注地看着我,向桥下跑了几步,停下来继续看着我。
我向桥边的茶摊上讨了一把花生米,将那小家伙喂得圆滚滚的,然后跟在它后面穿过似曾相识的大街小巷,一直寻到一条断头巷里。那时候我对蓟州城还陌生得很。直到某扇后院门打开的时候我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杨节级家的院子。开门出来的那人正是石秀。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下一刻我无端地想起了那个丰腴的,说话声音懒洋洋的女人。冤孽哪。
而那只灰色的戴着精巧蝴蝶结的小耗子此时已经沿着肉案子爬上去。石秀显然与他相熟,不但不打,还拿袖子蹭了蹭它的后背。小耗子也极懂事,只乖乖趴在钱匣上,并不踏足砧案半步。
我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次从饮马川离开的时候邓飞塞给我一大把银子。我细细地贴身藏着,到现在大半月过去了,银子一直好好的,一星也没丢。
事实上,从那之后,我这一辈子再也没丢过任何身外之物。
那天晚上我见到戴宗,说:“先别找公孙胜了。我们一起回梁山吧。”
从一开始,打心眼里我就没指望能找到公孙胜。那牛鼻子当年怎么教我来着,“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靖康元年北方仍旧战乱不断。蓟州残破的街巷里每天都出现无数路毙的尸体和饥饿的孤儿。那年春天回暖的时候我收养了一个孩子。我始终不清楚他的来历,家乡在哪里,父母是什么人,如何流落在蓟州。事实上,那孩子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哑巴。
他的头发晦暗无光,巴掌大的脸蛋又脏又粗糙,眼睛很小,却亮晶晶的能滴出水来。
我叫他小耗子。当然,他从来没有答应过。
我给他吃的,他乖乖地吃。有时候我生意清淡,揭不开锅,他就安安静静地捱饿。除了我给他的,他从不拿我的任何东西。他性情懒散,手脚迟慢。夏天漫长的清晨和黄昏他就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什么也不做。有时候我试图和他说话,他专注地听,可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表示他听进去了什么。
可是我诚心诚意地爱着他。在那孩子身上我倾注了这一世里所有的温情。
(六)
再后来我梦见极凶险的一座高山。那样艰险的道路,我在平日里望上一眼都会怕。可在梦里我不要命地往上爬着,手脚灵活得让我自己都吃惊。
我很快清楚了我的意图:翻过山去,举火为号。我的眼前只有沉默的石头,而整座关隘的形势布局早已了然于胸。我不断将血肉模糊的手指抠进坚硬的石头缝里,只求能向上再向上哪怕一寸。我在意念里能看到全身上下被山石荆棘划出无数伤口,血液的腥气和新鲜的疼痛感让我兴奋得像只斗鸡。
我赶在预定的时间到达山顶,找到了藏身的粮仓。一切顺利得像做梦一样。我熟练地拿出火折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可我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我发疯一般击打着火镰和火石,眼睛都红得快要烧起来,可是它们撞不出一丝火星。
从四面八方响起千万片盔甲摩擦、千万根弓弦绷紧的声音。整个计划都被我毁掉了。我在无边的绝望中忽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下雨了。我的手还在机械地撞击着火石,而它已经湿透了。
夜空是一片恐慌的橘红色,仿佛哪里起了大火。我看见雨点像密集的箭矢破空而来,轻盈而锐利,冰冷而坚硬,瞬间就穿透了血肉。我忽然又回到了山下,背对着险要的关隘,面前是他和他们。我已经分辨不清天上落下的是雨水还是乱箭,第一枝箭或是第一滴雨从背后击中我,强大的力量迫使我跪倒。我本能地张开手臂想挡住什么,可是在密集的箭雨中我只能像条狗一样半跪半趴,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橘红色的雨水冲走了。
你,你们,快走。快走!快走啊……我想喊,可是嗓子发不出任何声响。我眼睁睁看着他和他们像一排稻草扎的箭垛子,每中一支箭就微微动上一下,直到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空隙,然后缓缓倒在地上。
醒来时我没有立刻睁眼,可我已经知道,外面下雨了。
窝棚的另一端传来浅浅的鼾声。小耗子显然对夜雨一无所知,甚至雨水穿过屋顶打湿他的被褥,都不曾打扰那种属于年轻人的令人羡慕的酣眠。
我仍旧没有习惯睡觉的时候附近有别人。这一夜里我再也没能入睡。
时迁养了一只小老鼠。他喂它吃的,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给他的尾巴稍系上小巧的蝴蝶结。它对他死心塌地,无论去哪里都跟着他,甚至趴在他的头顶上睡觉。年深日久,在旁人看来那耗子已然成了他的一部分,或是他的一种象征。
我还记得杨雄和石秀刚上山时,就是带着那只系着蝴蝶结的老鼠,告诉大家时迁被祝家庄捉去了。
宣和七年我和裴宣回到饮马川。宋江的死讯传来时裴宣自言自语道:“有时候我在想,当年我和晁天王再强硬那么一点,当场杀了他们,是不是后来一切都会被改变。”
“别做梦了。”我一向不屑他的胡思乱想。“真杀了那两个祸害,别说宋江,就是戴宗也饶不了你。”
裴宣没有答话,只是满脸鄙夷地看着我。
那时候我刚刚在梁山上安顿下来,戴宗许诺的“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裳”还没来得及完全兑现。我迫不及待地预支了道袍法环,打点起平生最体面的一套行头赶赴祝家庄。而且一去就栽在里面,关了三个月才出来。
在地牢里时迁满脸惊愕。“大哥……你,你这是来做什么?”
我咳嗽一声,顺便吐出嘴里的血污。“来看看你还好不好。”
“……为什么来看我?”
“你为什么死乞白赖要上梁山呢?”说完我转过脸去,用后脑勺告诉他我不想听任何一种答案。
后来我们一路打到杭州,分兵前夕时迁来病榻前看我。他脸色很不好,看上去忧心忡忡。我强打精神坐起来,调侃说要是我还有力气,倒该替他做场解魇的法事。
“我要是死了,会让它回来找你。”他一边说一边向上翻了翻眼睛。小老鼠在他头上睡得香甜,细长的尾巴盘在他的发髻上,像个滑稽透顶的装饰品。
“你放心。我才不会养他。这耗子活的有年头了。鸡无六载犬不八年,更何况一只耗子。寻常耗子连三年都熬不过。你这东西只怕早成了精了。不赶紧宰了它还等什么。”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脸色更加阴沉。“我最近经常梦见……”他欲言又止,乞求般地看着我。
“你梦见的无非是死。你死,我死,他死,要么是它死。”我抬起下颌,指着他发髻上盘着的蝴蝶结。
“不光是死。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号角在远处响起。他从床边站起来。“如果我能回来,也许会来找你请教。如果我回不来了,它会来找你。”
“我会把它一脚踢进钱塘江里淹死。你要是对他好,就好好活着回来。”
(七)
然而我们再没有机会了。他们再次回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溃不成军,人人脸上带着失魂落魄的神色。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些陌生的地方。
时迁一到杭州就病倒了。与此同时我从多日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可他死得那么快。当我从病榻上挣扎起来,被人搀扶着去他帐里的时候,他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力,就只有盘在他发髻上的小老鼠了。
我伸出干枯的手指,阖上他灰色的眼睑。他终于不曾给我讲他的那些梦。而现在,他这一世里所有的噩梦终于做完了。
我慢慢地好起来。而那时候杨雄也病入膏肓。时迁死后再没有人惦记他的那只小耗子。再也没有人喂过它。有人说它默默地走了。有人说它在时迁被烧化时蹈入火中。有人说它盘踞在时迁小小的坟头上哀鸣不已。
而这一切,我已丝毫不关心。从那耗子的尾稍上我解下那个精巧的红色蝴蝶结。从此之后它便仅仅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耗子,而已。
回北方的路上戴宗有一天来和我说,他决定出家。
我忍不住笑了。“你以为人人都能像鲁智深,杀人放火,立地成佛?”
他早习惯了我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半点难堪。“我在观音庵里住了十来年,总不至于像你一样油盐不进。⸺你就没点打算?”
“打算总是有的。回饮马川,劫道,打闷棍,混口酒喝。”
“你这辈子,就不能有点追求。” 戴宗鄙夷道。
“谁说我没追求。我这辈子追求的,无非是自由。”
“你自由得啊,别说人,连只耗子都守不住,还嫌不够?”
“人总是贪得无厌。”我忍不住又笑了。“就好比你,小气抠门了一辈子,难道是因为缺钱?”
他并没有恼,只是淡淡叹了口气。“等你老了,会寂寞的。”
我不会。但我才不会告诉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偷走了某个人一生的噩梦,在我生命余下的时间里,它们将是我最亲密最温暖的伙伴。
天快亮的时候我再次从梦魇中醒来。我梦见站在悬崖边,试图抓住一双手,可那双手轻轻地抽走。我梦见午夜的海边,夜潮霎时间涨起,身后已没有回家的路。我梦见照镜子,镜中人一夜之间齿摇发脱。我梦见,我无数次梦见我远远地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他渐行渐远,一步步沉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是靖康二年的夏天。刺眼的阳光穿透屋顶的缝隙和房间里的灰尘,像几把利剑直插在我的枕边。半明半昧的困倦里我认出了最后淡出梦境的那个背影,那是我自己,彳亍独行,一步步沉入内心的黑暗。
然而那个早晨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梦魇与胡思乱想中度过。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一年北方渐渐安定了下来。蓟州城里恢复了些许人间烟火。仗还在打,日子总要过下去。
宝严寺旁边不远处新开了一家蒙学馆。小耗子也不知多少岁了,站起来几乎与我齐肩,整天也无事可做,索性送他去读点书,打发掉年轻的时光。
我送他到学馆外面穿廊下。他也许是头一回穿这样体面的衣服,众人面前怯生生的,一双眼睛吧嗒吧嗒看着我。而我摇摇头,推了他一把让他进去。读书人什么的,这辈子离我越远越好。
隔着荒草丛生的院子我远远看见一身长衫的教书先生,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愣住了。一年多的工夫,他变得又黑又瘦,两鬓飞霜,可那面目神情仍旧清晰可辨。是裴宣。
我下意识地转身要走,暗自期望我站在檐下暗处,他大约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直觉告诉我,他见到我不会好受。
可是裴宣在背后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无奈站住。他三步两步赶出来,我们站在学馆门口,背后是无数孩子喧闹的声音。与他相对的片刻里我渐渐记起这些天里街头巷尾的那些闲话,南方已立了新官家,黄河两岸赤地千里,义军缺兵少粮难以维持,投靠宋军的那些往往又遭排挤甚至剿灭。裴宣东奔西走了一年多,想来实在是报国无门,无奈只好散了伙,来蓟州教书糊口。
而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猜测。我什么也没有问。事实上我们在那里站了许久,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只是各自望着地上的尘土天上的云烟。最后他低声说:“等一下。”转身进了学堂。
片刻后裴宣回来,手里拿着 一对双剑。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将手放在剑柄上,似乎想抽出来看看。但是他最终没有动,只是将双剑草草塞给我。“不如你拿去吧。兴许还能有点用。”
我对他的双剑毫无兴趣,只是不愿和他废话,于是接过来然后离开。
那天我离开蓟州城独自回到饮马川。山顶的聚义厅已经摇摇欲坠,湿润的山风吹过,梁木发出沉闷的叹息。不过这毕竟比我在蓟州的窝棚好了许多,宽敞凉爽,能让人睡个好觉。
我将裴宣的双剑挂在三把交椅背后的墙上。夜幕降临,我拢了几把稻草就睡在聚义厅当中。那是我平生最安心最酣畅的一觉。我睡得那样熟,以至于整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双宝剑在壁上铮铮作响,而我一点都没有听见。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时迁的那只小耗子。它乖巧地趴在我的掌心里,眼睛吧嗒吧嗒滴得出水来,细长的尾稍上系着一个精巧的红色蝴蝶结。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