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白玉麒麟,见之可爱】

时迁和白胜都不喜欢段景住,原因是……他吃得总是比他们好。一日三餐固然山寨上下都一样,段景住却能经常拿出新奇的糕点果子、上等的好酒来给他们开小灶。据时迁鉴定,那酒和宋大哥房里的黄封酒尝起来毫无二致,按理只有山顶上住的那些“大人物”们才有份,段景住又不会偷,如何竟能有这般口福。

段景住并不小气。但凡有点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他从不独占,都拿出来和兄弟们分。然而要问他是哪里得来的,他便憨着脸笑而不答。时迁百般问不出分晓来,恼羞成怒,于是拉着白胜一起孤立他。

而段景住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没人和他喝酒,他便一个人坐在气味奇怪的马厩里,对着那些扫来扫去的大尾巴自斟自酌。

皇甫端从线条优美的马腿之间钻出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我却嫌这酒薄,不如把我的都给你罢。”

段景住笑道:“很不必。我算着他今天晚上必来。”


满月刚刚升起的时候卢俊义果然沿着山道下来,照例带着好酒好菜。段景住也并没有推辞。这是皇甫端教他的:“卢员外是个老实人。你不收他的东西,他越发不敢来了。”

段景住将卢俊义带到马厩里。灯已经熄了。照夜玉狮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它的皮毛一尘不染,圈里的泥土又软和又干净,半点没有别处那种令人不悦的气味。段景住站在马旁边上下打量,偶尔见到蚊蝇落在马身上,便立刻挥手把它们赶走。

卢俊义还和前几次那样,站在二尺开外的地方呆呆地看着。段景住看了好笑:“员外站近些。它极和气,绝不会伤人的。”

“诶。”卢俊义也笑起来,往前挪了半尺。迟疑了片刻后,他终于没能忍住这种强烈的渴望,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下白马的脊背。马没有任何反应。卢俊义倍感鼓舞,终于将手掌完全贴在马身上,顺着毛轻轻抚摸。

马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咀嚼,湿润的眼珠子连转都没转一下。

段景住是个乖觉的人,趁机抱起挂在墙上的鞍鞯,手脚利索地装在马身上。“我骑给你看。”

他个子小,伏在马背上就好像是马鞍的一部分。玉狮子三步两步离了马厩,沿着湖边轻快地小跑。他们走过的路径上都是柔软的泥土,听不到一点蹄音。

他们回来的时候,卢俊义看见段景住的脸在月光下面泛着奇异的红晕,就好像刚刚偷喝了他带来的好酒。

段景住将缰绳交到他手里。“员外也试试。”


马鞍是为宋江定做的,对卢俊义这样的大个子就显得不太合适。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当马跑起来的时候他也像段景住那样向前俯下身子,飘飞的鬃毛一下一下刷着他的脸颊。马的毛色就好像月亮下的湖水。他真想溺死在里面。

他从马上下来的时候看见马微微张开了鼻孔,在微凉的夜里喷出细细的白雾。在他恋恋不舍地最后一次抚摸它的时候它微微抖了一下尾巴,但仅仅是为了赶走一只被汗水吸引过来的蚊虫。

他一直看着它的眼睛。可那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卢俊义失望地离开了。


“我总以为它会踢我一脚,或者把我掀到地上去。”回到山上,燕青服侍他洗漱,卢俊义忽然说。

他一直对那马诚惶诚恐,倒不是因为它是宋江的禁脔,而是,他亲手杀死过它的主人。

“人尚且不记仇,何况一匹马。”燕青和往常一样垂着眼睛,说完就无声地退下了。


打破曾头市后,照夜玉狮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宋江的坐骑。从未有人对此有过任何异议。段景住终于将他心爱的马献给了他一直仰慕的宋公明,也觉得这安排再好不过。白胜偶尔来马厩找他吃酒,看见这马的时候总暗地里啐上一口。对此段景住从来都不曾察觉,皇甫端则趁他们走后默默将地面打扫干净。

晁盖这个名字,对段景住而言尚且遥远而陌生,遑论从未与之谋面的皇甫端。


在他们开始和朝廷军队对峙之后皇甫端一下子忙了起来。玉狮子倒从没有什么大碍,卢俊义的坐骑却是走马灯一般换了一匹又一匹。他身子重,力气又大,每次上阵回来马都累得脱了形,还时常带伤。

卢俊义再一次来挑选马的时候皇甫端淡淡道:“若把那玉狮子给了员外,或许多少还能爱惜几分。”

“诶。”卢俊义扳开一匹栗色马的嘴检查它的牙齿。他显然完全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征讨大辽的时候卢俊义的队伍陷在青石峪中,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络。几次突围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们只好躲进稀疏的树林,百无聊赖地等待援兵。

傍晚时分段景住坐在石头上,随手拔起身边的野草放在嘴里咀嚼,脸颊像马一样缓缓抖动。

卢俊义迟疑了片刻,终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若不是在这样的困境中,他们几乎不会有交谈的机会。

“兄弟,我想听你讲讲它。”

“哦。”段景住立刻领会了这个“它”字。“我花了上百两银子和半年的功夫,混进他们的营地里。”他朝卢俊义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行有行规,细节是不能告诉外人的。总之,它肯跟我走,总是因为我对它好。”

“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它?”

“我只想做它的朋友而不是主人。而主人永远不会成为朋友。这完全是两样的。”

卢俊义听到“主人”二字莫名有点不舒服。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曾头市呢?”

“他们只要马,不肯留我!”段景住气愤地说。“这怎么行。这马离了我,过不上一天的好日子。我寻思这事不能告诉官府,于是就找到了梁山。”

“就为一匹马,害死了天王哥哥。”白胜不知几时站在他们背后,抱着手臂望着太阳朝山脊背后落下去。接连几天的饥饿让所有人都变得暴躁。“还有你,卢员外,若不是这匹马,你也不必从鬼门关里过那么几遭,也不必杀死你的师弟。”

段景住立刻站起来,和白胜鼻子对着鼻子。“这和它有什么关系。它只是一匹马!”

白胜朝地上吐了口痰,扬起下巴点着山谷中间升起的炊烟。“可不么。喏,你闻见没有?”

卢俊义和段景住使劲吸了口气,同时闻到了那种特别的恶臭。那是烧炙马肉的味道。对饥饿中的人而言,即使是恶臭也令人兴奋不已。

照夜玉狮子一向跟着宋江,此刻应该是好好地待在山谷外的什么地方。可段景住还是一下子噙了满眼的泪水。“我宁可饿死……”

燕青拿着一块烧好的肉走上来。“要么人肉,要么马肉。主人,你总得吃点什么。”

卢俊义在听见“主人”两个字的时候眨了眨眼睛。幸而这时候段景住已经愤愤不平地走开了。他总算不必为填饱肚子而感到难堪。


卢俊义和白胜刚刚分食完一块马肉,段景住就拖着几片厚厚的毛毡走过来。他显然拆掉了他自己的帐篷。

“你们把我拿这个裹起来,我就可以从山坡上滚下去,到外面找到宋先锋。”

“你不要命了!”白胜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毡衫。“那边要是山坡,我们何至于出不去。那根本就是悬崖!”

段景住的眼睛红得吓人。“卢先锋,您得让我出去。我现在就要出去!”

卢俊义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可是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有很有限的几匹马。今日吃完肉,明日就只好啃一啃骨头。没有人知道再往后他们还可以吃些什么。

而这时候白胜坐在几片毡料中央,抱着膝盖团成一团。“我去。”他平静地说。“段兄弟一身好本事,死了多可惜。”他身子瘦小,可是忽然生出一股蛮力,任谁也不能把他从那些毛毡上拉开半分。最后他们果真把他团团包起来,沿着陡峭的山脊滚了下去。

卢俊义没敢多看。而段景住一直目送那团毛毡消失在乱石和丛林中。


白胜居然没有死。而且奇迹般地找到了宋江的军队。他们终于打开谷口,救出受困的十几员头领和五千军士。卢俊义跪在宋江面前痛哭流涕的时候段景住倒没有去找他的玉狮子,而是抱着白胜大哭了一场。


照夜玉狮子一直跟着宋江南征北战。他们平定了大宋国境内的一切叛乱,然而也在南方湿热的夏天里像过分成熟的稻子一样一棵一棵地倒下去。他们回到杭州的时候遇到东京来的使节,军务之外特地关照宋江,圣上听说有一匹叫做玉狮子的马,神往不已,令他们好生看顾,一同回京面圣。

那时候皇甫端早已离开了队伍,段景住也糊里糊涂地死在了攻打杭州的水战中。宋江忽然发现他座下的白马浑身脏兮兮的,肚子上生出许多被蚊虫叮咬的红瘢。宋江连忙派几个心腹小校把马洗刷干净,日夜好生看守。而他自己也换了匹寻常的马,从此再没骑过玉狮子。


【结局A】

卢俊义混进马厩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东边刚刚升起的圆月亮。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梁山水泊边,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骑上照夜玉狮子,也是在一个满月的夜里。

马还和那时一样干净而温顺,闲闲地嚼着草料。和人不一样,他们的年龄并不会显露在外面。卢俊义比起几年前已经明显老了许多,而这马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卢俊义给它装上鞍鞯,轻车熟路地牵出营地。在月亮下面它轻盈地奔跑,飘飞的鬃毛一下一下刷着他的脸颊。他们很快就把湿漉漉的杭州城甩在身后。

走到江边的时候他们看见了远处涌过来的潮水。玉狮子忽然止住了脚步,前蹄高高抬起,剧烈地颠簸着后背。毫无防备的卢俊义一下子就从马背摔下来,还没来得及在地上坐稳,那白马已向东边绝尘而去。

月光下的江面银浪翻滚,就好像无数毛色雪亮的白马并肩飞奔。玉狮子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它朝它们跑去的时候,仰天发出欢快的嘶鸣。


燕青已经走了。卢俊义吃力地给自己的后腰上药。宋江进屋看见,惊问:“卢先锋这是怎么回事?”

“啊……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一下。”卢俊义连忙放下衣服。

而宋江也没有心思多问他的伤情。“那照夜玉狮子,卢先锋今天夜里可见过?”

卢俊义睁大了无辜的眼睛,努力摇头。宋江失望地告辞。而卢俊义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杭州东边是什么地方?”

“是……余杭。”

“再东边呢?”

“是海宁。”

“再东边呢?”

“是海盐。”宋江从没见过卢俊义这样愉快的表情,如此不合时宜,在他看来简直是幸灾乐祸。

“海盐……海盐的东边呢?”

“没了。”宋江皱眉。“再往东,就是大海。”

“诶。”卢俊义只轻叹了一声,然后在心里说,这就对了。


【结局B】

金主完颜晟在汴梁送来的战利品中看见了好几匹漂亮的白马。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他有过一匹名叫照夜玉狮子的马,在月亮底下的影子让一切娇艳的女人失色。后来这匹马莫名其妙地丢掉了。

草原上永远不缺矫健的神驹。完颜晟很快得到了新马,比丢掉的那匹更加高大而有力量。

只是每次遇到全身雪白的马他总会无意识地停下来看上两眼。虽然他早已不记得他的玉狮子和其他的白马有什么不同。

从汴梁来的这些马显然长期挨饿。它们的眼睛和那些俘虏一样,浑浊没有半分光彩。完颜晟一一看过去,在他和它对视的一瞬间,谁也没有认出谁。


曾经有人告诉他玉狮子被盗马贼贩到了南方的宋国。对此完颜晟一向嗤之以鼻。

他骄傲的玉狮子啊,如何肯做那些孱弱的宋国人的坐骑。


2014-02-18 首发于百度贴吧・水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