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三至六人赞 (2) 吴用
Chapter 2: 【古人用智,乂国安民】
吴用和李逵赶在夜色降临之前到达大名府城下。他们穿过城门洞的时候,迎面走出来一个算命先生,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系一條雜彩呂公绦,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裏拿一副賽黃金熟銅鈴杵。李逵口里含了铜钱,则不得声,只瞪大了牛铃般的眼睛,拉着吴用呜呜乱叫。吴用正费尽心思敷衍守城的士兵,冷不防被李逵这么一扯,手里的假文引雪片般飞了一地。吴用好不着恼,却生怕搅撒,哪里敢发作,只好对着守城士兵点头哈腰,一面耐着性子满地抓寻文引。
这个当口上,一只手不知几时已将地上的纸片悉数拾起,递到吴用的眼前。
“无量天尊。张道长别来无恙。”那人个子不高,眼睑下垂,吴用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珠子,只见一双煞白的绵囊手,柔若无骨,让人立刻想起狐鬼传说里那些亡灵的手。
守城士兵原本还有几分疑惑,听那算命先生叫了一声“张道长”,倒立刻信以为真,挥挥手,像放走两只苍蝇一样给吴用和李逵放了行。
吴用连忙揪住李逵快走几步赶进门里,再回头时,哪里还有那个算命先生的影子。
夜里吴用和李逵在客店里安顿下来,一关上房门,李逵立刻吐出口里铜钱,“你没见那牛鼻子,和你打扮得一模一样,脱了影似的,要上咱梁山去,怕不又是一个军师。”
吴用的脾气忽然坏起来,冷冰冰地瞪了李逵一眼,也不接茬。李逵讨个没趣,又累,自去睡了。
城头敲起更点,四周客房里鼾声此起彼伏。只有吴用心烦意乱,横竖睡不着。
城门口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没错,他是认得的。
吴用小时候不叫吴用,这事拿脚趾头也能想出来⸺哪家父母会给儿子起这样晦气的名字。这个名字最初只是个绰号,得自一个来路不明的算命先生,背着一口一看就是西贝货的金剑,四里八乡招摇撞骗。
这算命先生见到吴加亮,眼皮儿都不抬地丢给他八个字:心术不正,有才无用。
吴加亮那时候虽还是个毛头小子,下巴一扬,眼睛一细,颇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气势:“自古旋的不圆砍的圆,你只管洗着眼睛看罢。”
深秋时分吴加亮送萧让和金大坚上东平府赶考⸺他自己连个秀才都没中,只好望洋兴叹。说完了例行公事的吉利话,眼看该上路的时候吴加亮忽然问:“我问你们,要是一辈子考不中,你们会去做点什么?”
饶是萧、金二人好脾气,这时候也忍不住抛给他两对大大的白眼。“我们么,再不济还能去给人写个字,刻个碑。你颠倒问。”
萧让再见到吴用是在东溪村的村塾里。别的先生用戒尺,他用铜链。一进学堂先从袖子里摸出来,哗啦一声洒了一桌子,下面野牛一般的娃们立时噤若寒蝉。
“加亮。”萧让叩着门板,轻声叫他。
吴用停了半拍才转头去看他。
“你不要不信。我如今真个改名叫吴用了。”当他们在村头的小酒馆里坐下,吴用如是说,神色间却比当年更多几分自矜和坦然。
萧让本待要笑,却莫名地被酒呛了一下,咳嗽不止。吴用微笑着给他拍后背,腕力之大,险没把他拍吐血。
而金大坚再见到吴用时,他已是羽扇纶巾,论套穿衣服的梁山军师了。萧让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连连跌脚,不住口地埋怨金大坚:“我看那太保就不是好人,你偏不信……”
金大坚哭笑不得⸺当初是谁一口应承下来,带着戴宗来找他的来着。然而事已至此,说到底都是自己人,怎好伤了义气。
私下里金大坚忍不住感叹:“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你我平白遇上这等事,难不成是因为我们‘有用’。”
萧让冷笑:“你当他真个无用么?巧者劳而智者忧。你没听人现在叫他智多星呢。我们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罢了,他往后苦头多着呢。”
金大坚犹不死心:“他素日最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何竟肯落草?”
“你过时啦。如今是什么世界。杀人放火受招安,倒比十载寒窗来得容易。”
从大名府出来,吴用莫名地感到整个人都累脱了形。走到一处脚店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通身打扮都与他一模一样,惟一不同之处是背后一口金纸糊的太阿宝剑⸺却正是在大名府城门口见过的故人。吴用心道难道我怕你不成,索性吩咐李逵先回梁山去,自己留在后面。
那算命先生对面坐着个带枷的配军。吴用留心看那汉子,竟是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只是衣裳破旧,遍身是伤,眉目间神色凄然,落魄得不能再落魄。
吴用悄悄躲在算命先生背后时,正听那配军数落:“眼看就满五岁了,就在我手里咽了气……”一行说,一行抬起戴枷的手揉眼睛。
算命先生依旧垂着眼皮儿,脸上没有丝毫同情,不痛不痒地说:“王兄休要气苦。你这一卦唤作蒿草爻,虽主凶丧,却也是否极泰来的征候。俗谚云三月茵陈四月蒿,那蒿草春首时柔嫩易折,待熬到春末夏初时便硬,做成箭杆可射猛虎。王兄,待日后万人唱喏,称王称霸时,再哭你那哥儿倒也不迟。”
吴用听到“称王称霸”一句,拼命捂着嘴才没笑出来。待好容易缓过来,却见那算命先生已打发走了配军一行,不慌不忙地转过来朝他一揖:“加亮贤弟,久违。”
别的都还罢了,这加亮二字却直戳到吴用心里去,一时间也没心情与他寒暄,劈头便问:“李杰,你倒是说说,今日相见,你看我如今有用无用。”
李杰微微一笑:“你们费尽心机赚来那个人,你道他河北三绝,天下无对,到头来,他未必敌过我这口纸糊的金剑。”吴用皱眉,正待说什么,李杰的一双眼皮儿飞快地一抬,复又低垂下去。“就这样一个庸人,你居然心甘情愿把交椅让给他。”
吴用来大名府之前很是恶补了一阵子麻衣冰鉴之学,被李杰那么一瞟,一时间也顾不得他的冷嘲热讽,下意识地想起相书上说,眼睑低垂双目下视,是乱臣贼子之相。
不知从几时起,李杰的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枯瘦的乌鸦。一身脏乱晦暗的毛羽无端地让吴用想起了刚才那个落魄的配军。
贼配军又怎样?宋江难道不曾是配军?
吴用再抬头看着李杰时,目光里颇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李杰把乌鸦拿下来,一双煞白的绵囊手上下摩挲:“我这小乌龙,从来食人魂魄为生,可巧如今世上半是没魂的行尸走肉,因此它常年饥饿。我时常劝它也换换胃口。孔圣人说,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悦之,此上德也。⸺我看总可以抵半个魂魄,你说是不是?”
吴用一头雾水,翻个白眼,抬脚走人。
李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后拉住吴用:“至于梁山……上个月我路过曾头市,倒见了一筹好汉,打着梁山旗号。为头的那个我算着他小人当道,白虎临身,主当夜横死。他只不信。⸺如今怕还未断七,你倒有闲心出来逛。”
吴用的脸刷地就沉了下来。“红口白牙,胡唚些什么。曾头市离我梁山上千里远,谁活得腻烦了去惹他们。”
平定淮西之际,吴用教人四处传令:宁教捉不到王庆,万不可走了那狗头军师。
然而任凭他们如何严刑拷打,捉来的贼军都异口同声地说,那金剑先生自从红桃山举事,一月之内便将山寨号令得井井有条,而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
处决王庆时一只乌鸦飞到刑场上,对着王庆的头颅左看右看,最后一口一只啄掉了他的两个眼珠子。
吴用正看得出神,一个小校来找他说,水军头领请他去说话。吴用皱起眉,默叹一声,离开了法场。
果然不出他所料,八个水军头领不肯安分守己,闹着要反。吴用板起一张脸:“要反容易,当日征大辽,欧阳侍郎高官厚禄诚心诚意来招降,那时候你们一个个站着干地,眼睁睁看我被公明哥哥一顿好骂。如今才想起来要反,可惜晚了一步,只好去江南吃菜事魔,到时候一辈子吃不得酒肉,有你们哭的时候。”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吴用始终若有若无地捎着李俊。刚才一群人吵吵嚷嚷,李俊始终在角落里一语不发。吴用心里明镜似的。
李俊不好再装,轻轻咳嗽一声,沉着嗓子道:“官家的意思难道军师还不清楚?真熬到天下太平之时,莫说大碗酒大块肉,只怕想吃口菜也难。”
“人固有一死。”吴用话一出口,自己也忍不住要笑,遂自嘲地摇摇头,“你们怎么没去看王庆伏诛?只怕教公明哥哥知道,又要说你们目无军纪。”
李俊抱着胳膊盯着吴用,再不说一个字。良久,阮小七最先受不了屋里压抑的气氛,一剁脚,拉着小二小五就待走。
“散了罢散了罢。如今军师大人胸怀天下,哪里还是当年石碣村里的吴加亮。”
宋江坟前,吴用将脖颈穿过绳套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好像如此这般地,中了某种圈套。
他下意识地向上看了一眼。在绳子绕过树枝的地方他分明看到一双煞白的绵囊手,柔若无骨,宛如亡灵。那手捏着绳子,如玩弄提线木偶。
“只可惜了花将军。”这是吴用最后一个念头。
2014-04-02 首发于百度贴吧・水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