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三至六人赞 (3) 张顺
Chapter 3: 【雪浪如山,汝能白跳】
Notes:
参考《宋史·忠义传》以及“吴读本水浒"中的张顺事迹。
宋闯终究不清楚那对张姓兄弟是怎样来到他的营地的。只觉得不知从哪天起,队伍里就多了两个结实的汉子,高的黑壮,矮的白净,俱是好水性,即便赤条条的在水里泅上三天三夜,也能随时亮出一把箬叶尖刀来,只轻轻一抹就断了一个喉咙。
他甚至始终没搞明白他们平时将那刀藏在哪里。
闲时询问身边心腹,心思缜密的小校也奇道:“营中俱是襄、郢将卒,听他俩的口音断不是本地人,却不知何时来此。”
宋闯亲自去问,做哥哥的张贵仍沉着脸不发一语;弟弟张顺生得亲切些,此时也只是极敷衍地一笑,道:“我们从杭州来。”
杭州。他们这样称呼那座城市。
而不是宋闯所熟悉的名字,临安。
淤泥下悄然蔓延的芦苇根系,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只见春水方生,河滩上一夜之间密布芦芽,如一地翠色的乱箭。
而张贵兄弟的身边此时也聚集起一群和他们一样沉默寡言的兵卒,一色的生绢水裙,赤着臂膀,浸在尚有六分寒意的江水里修治战船。他们之间有种诡异的默契,似乎从不需要言语,而只靠空洞的眼神就能完成所有交流。夜里他们聚在帐中打磨兵器,从外面只能听到细密的金属摩擦声,如某种骇人的植物在疯狂地生长。
张顺第一次主动找宋闯说话,是四月的一个清晨。“都准备好了。”他的眼睛盯着江面上的迷雾。“我们今天启程。”
“去哪儿?”
张贵抱着胳膊,微微仰起脸,点着汉水上游的方向。
“你们疯了!”宋闯跳起来挡在他们和江岸中间。“襄阳城外十万鞑子,围得水泼不进,江面上一条鱼都游不过去……”
“再不去就晚了。”张顺朝宋闯微微欠身,算是行过礼,然后带着几百士卒登上江边的轻舟。每个人头上都挽着穿心红的角儿,掩映在芦苇丛中,便如箭镞上的一痕血。
船舱里炽炭撕咬着湿凉的雾气,细碎的爆裂声预言前方一场血与火的祭典。宋闯以为张顺会说点“此行有死而已”之类激励士气的话,然而没有。他们只是无声地解开缆绳,平静如踏上回家的路。
这支不起眼的队伍逆水而上,径犯重围。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他们到达襄阳城下的磨洪滩,北军舟舰密布江面,果然如宋闯所言,将江滩围得风雨不透。北军将士初见一带轻舟如鬼魅般从迷雾中现身,都吃了一惊。及至见来者不过数百人,便松了半口气。襄、樊围城五年,城里城外试图突围的战斗何止千百,哪次不比这些人声势浩大⸺却不曾有一次成功。久而久之,周围驻扎的宋军也便如宋闯一般,再不敢以卵击石了。
直到这些看上去不堪一击的轻舟穿过雨点般的箭矢,一寸一寸逼近江滩上的封锁线,北军才隐隐感到种不祥的压迫感。这些汉子们并不像以往的队伍那样大呼小叫,怒发冲冠。他们煞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子里只有空洞的,亡灵一般的黑色。而当他们亮出手中的长刀劲弩默然攀上北军的舟舰,阴冷的杀气扑面而来,那些常年驰骋在漠北绝域的北方人都不由自主地打起寒噤。
每一刀都干净利落直取要害,甚至不等血液喷溅而出,便已抽离伤口寻找下一个牺牲品。与此同时轻舟上的宋军用巨斧炽炭与江面上的防御工事展开较量,硬生生地用血肉之躯将铁索攒杙撕开一道裂口。傍晚时分船队终于到达襄阳城下。守城的荆襄制置使吕文焕看得目瞪口呆,揽着张贵张顺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扑通一声拜倒在二人面前。
“昔唐将南霁云孤身破重围图援睢阳,终不能救。二位壮士忠勇过之,成此大功。异日兴师破贼,北定中原,二位壮士当为社稷功臣!”
张贵如石雕般无动于衷。张顺扯起吕文焕,深深一揖:“大宋江山,赖襄、樊得全。将军好生保守此城。但有驱遣,我兄弟便作厉鬼也须杀贼!”
自咸淳四年襄阳、樊城被蒙军围困,至今已逾五载。城中粮尽人乏,危如累卵。而一旦荆襄失陷,北军便可长驱直入,踏平江南只在指顾之间。情势危急若此,朝中权臣贾似道竟日坐葛岭,起楼台亭榭,日日与宫人娼尼淫乐无度,军国重事未尝一顾。吕文焕困守孤城,见增援无望,常有效张巡、许远殉国之意。不料张顺张贵竟破重围而至,虽带不了几多粮草,却令城中士气大振,一时间都以为指日即可破敌解围。吕文焕与张贵张顺各授统制之职。张贵来时身中数箭,十分伤重,即日发起高烧来,吕文焕派了侍从日夜看视。
然而自二张至襄阳后,郢州再不见发一兵一卒。几日后粮草所剩无多,加上连日大雨,江水暴涨,空阔处行船尚且不易,更不用说血战突围。襄阳城中的将士们眼巴巴望着如麻的雨脚,复又陷入绝望。
到端午节下,张顺终于坐不住,扁扎起一腰白绢水裙,来向吕文焕辞行:“如今粮草须臾将尽,一天也等不得。定须我捎信出去,与宋统制、李使君约定进兵,里应外合破了鞑子,方解得此围。”
吕文焕大摇其头:“若有你说的这般便宜,襄阳城何至今日!五年里出去送信的不下百人,哪个不是咬钉嚼铁的硬汉子,水里泅得三五日的⸺却不都是送死。”
“若无人去,合城也只是送死。”张顺也不多辩,竟不知何处摸出一把箬叶尖刀捏在手里,方才挡在门口的将校们纷纷倒抽一口气,默默向两边闪开。
独吕文焕仍把定府门。“我自说你不得。只张统制如今病得人事不知,你做弟弟的竟不顾他?”
张顺脸上纹风不动,也不打话,一刀照着门框上吕文焕的手就砍下去。吕文焕吓出一身冷汗,急抽回手,见五个指头侥幸都在,指甲俱被削去半层。惊魂甫定,却见张顺已在雨幕里走远了。
吕文焕长叹口气,教人与他开了城北临汉门。从城楼上望出去,汉江上风雨正急,雪浪如山,一点穿心红出没江心,只如浓得化不开的一痕血。
张贵起初几日昏昏沉沉的,偶然醒转过来,开口便问张顺,都被旁人敷衍过去。等到热度褪去,甫能下床,便扭住身旁侍卫一一盘问,然后挺一口泼风也似快刀闯入吕文焕府中:“俺兄弟去哪儿了?你莫对俺说,只对这口刀说!”
吕文焕已习惯了他们这一语不合拔刀相向的草莽作风,倒也面不改色:“张统制执意去新郢送信,五日前孤身去了,至今无半点消息。”
张贵一个刹那的失神,早被吕文焕身旁的侍卫夺下刀来。吕文焕料他大病初愈,必无气力,亲身上前去扯住他:“你兄弟不识好歹一意孤行,就死也不得其所,白葬送了性命。你万不可再蹈他覆辙。”
孰料张贵只轻轻一挣便将吕文焕搡出三步远。“俺兄弟平白送死,自不干俺事。俺这条命,生来却是要为俺兄弟死的。”
吕文焕张口结舌,情知不可劝,也只好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示意侍从退下。
张贵很快就纠结起他们从新郢带来的那些兵卒,他们到达襄阳时只剩下几十人,全都重伤未愈,此刻却都一言不发地抄起利刃跟着张贵上了船。夜幕降临时吕文焕目送那些轻舟顺流而下,在浩荡的江面上如同一群微不足道的蚊虫,义无反顾地扑向灯火辉煌的北军水寨。
第二天清晨临汉门下的江滩上搁浅了几十具尸首。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如何从磨洪滩逆流而上到达襄阳。在这些被箭矢和刀枪蹂躏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中吕文焕辨认出张顺和张贵的面容。他为他们一一合上浮肿的眼睑,命人厚葬,立双忠祠祀之。
襄阳城中的守军将士常去双忠祠祭拜,求遇敌制胜,求援军早至,求北军罹患瘟疫不战自退。然而两位神主从来没有半分灵验之迹。到了咸淳九年,蒙帅阿术、史天泽、张弘范、水军总管张禧,加蒙万山新训的七万水兵发动对襄樊水陆夹击。又使阿老瓦丁和亦思马因所制回回炮攻城。十年正月樊城破,守将牛富蹈火自焚。蒙军尽屠百姓,声言襄阳若降,则一城得全,若顽抗,则视樊城为例。
此时的襄阳城屡遭巨炮重创,不但城垣摇摇欲坠,城内民居亦十毁七八。吕文焕执节登陂,入目只见残垣断壁,士民流离,遂仰天长叹:“此天意,非人力也。”
张巡许远守睢阳,首尾不过两年。援军迟了一步,到底还是来了。而襄阳一围就是六年,粮饷断绝之际,力透重围施以援手的竟只有两个民兵将领。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贪生怕死之徒。可让他吃城中百姓的肉,他做不到。
许远不也跟着叛军去了洛阳。难道谁敢议论他什么?
临汉门洞开,吕文焕素服跪于道左时,心里还存有这么一丝侥幸。
春潮方至,江面上浊浪滔天。翻涌的波涛间吕文焕偶然瞥见一点殷红,如一痕浓得化不开的血。一瞬间的恍惚,他差点站起来朝江边扑过去。然而下一个瞬间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
吕文焕被带到大都朝拜忽必烈,受封襄汉大都督,次年拜参知政事,率部沿江招降。荆襄诸将多是吕氏旧部,争相望风款附。再后来伯颜攻克临安,吕文焕以江东道宣慰使入城,发皇榜安谕中外军民。
视事之余,吕文焕偷得半日闲暇,要逛一逛思慕已久的西子湖。走到湖东涌金池畔,见一座小小庙宇坍圮已久,彩塑泥神早被雨淋得不成样子。一个瞽目说书人借着神庙的院子做书场,讲的是宣和年间宋江故事。
吕文焕年幼时也曾听人讲太行山梁山泺,三十六好汉横行河朔,热血少年哪个不听得揎拳攘臂跃跃欲试。等读了些书,知道那些稗史俱不足信,便也渐渐忘记了。
这回从说书匠人的摊子边上路过,一阵风不偏不倚吹来“张顺”两个字,吕文焕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待定下神来,远远立在后面听那人敷演。
“且说故宋宣和八年三月初三,山寨无事,大头领宋江与燕青、林冲、戴宗、张顺诸位好汉扮做客商来赏西湖胜景。宋江见湖上士女游春,莺花烂漫,却只长吁短叹:‘俺宋江自幼熟读经史,志在报国。孰料时乖命蹇,不容于官家,空有鸿鹄之志,奈薄命何。如今虽到这人间天堂,秀郁葱蒨,山空水滢,却教俺如何开怀。’
“一旁张顺劝道:‘哥哥不消叹恨。如今方腊据富春作乱,为朝廷心腹之患。我兄弟几个若能直捣贼巢,岂不为官家立一大功?’
“众人听罢连连称是。独燕青在一旁不言语。宋江问他何事,燕青道:‘哥哥忠肝义胆,日月可鉴。只如今我兄弟们常若无栖之鸟,自顾不暇。倘若官军趁火打劫,我兄弟何以自保?’
“宋江倒不以为然,道:‘小乙哥此言差矣。宁教官家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兄弟肝脑涂地为朝廷征战,官家定嘉我等忠义,如何竟有加害之心。’
“燕青犹不甘心,又道:‘只恐孩儿们不肯。’
“宋江还未答话,张顺先自忍耐不得,跳将起来:‘便把这性命报答宋大哥许多年好情分,也不多了。哪个不肯,也须打我手里过!’
“列位看官,这一丈青燕青是个乖觉的人,虽排在三十六人之末,其了身达命,却胜那三十五个。当下见众人百般劝不得,也只得暗暗跌足。当夜里收拾了随身细软,留下一张字纸作辞,竟不知投何处去了。⸺究竟宋江与张顺等人剿得方腊不曾,却听下回分解。”
瞽目人的手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算是一记惊堂木。院中聚集的男女们纷纷站起来舒活舒活筋骨,朝破包袱里丢下三五张纸钞,三三两两结伴而去。吕文焕待众人散尽,瞽目人摸索着也待走时,过去将那老人按在座上,从荷包里掏出个银稞子塞在他手里。
瞽目人一愣,将银稞子摸了又摸,咬了又咬,更是惊得呆了。“官……官人,你留我怎的?”
吕文焕在那人身边坐下,轻轻抚着他颤抖的后背:“先生勿惊。我不过想听你说说,那张顺后来如何?”
“后……后来张……张顺便与宋江兴兵征方腊……”平时足能讲上半日的故事,硬是给吓得不成片段。“征方腊,便在这西子湖上大摆战阵……”
吕文焕倒也不计较他干巴巴的句子,也不问西湖上前一日尚歌舞升平,如何后一日便作了战场。他只温和然而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官军果然从背后出其不意,大破宋江。”瞽目人总算匀了口气,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常言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可叹那张顺一世英雄,孤身来闯涌金门,竟在这水门里被活活射死,他一个哥哥报仇心切,也死在乱箭之下。看官,那张顺是宋江寨中第一等好汉。他一死,宋江直哭得昏晕过去,从此再无心恋战,就此归顺了官家。”
说书人讲到悲切处,竟落下两行浊泪。吕文焕亦听得心下惨然,一句“再然后呢”出口时,声调都哑了。
瞽目人却忽然沉默,半晌之后忽然伸出枯柴般的手抓住吕文焕的官服,“看官,再往后的事,若是寻常三瓦两舍,老朽哪里敢讲!今日蒙官人大恩……”他将吕文焕拽得更近些,拼尽全身的力气压着声调:“再后来,那一起梁山好汉都在岳武穆帐下杀鞑子,个个杀敌无算,最后以身殉国,马革裹尸,端的忠义参天!”
瞽目人讲完,自家心潮激荡,久久不能平静。待方寸稍定,才听见身边号啕之声。瞽目人心下诧异,伸手摸索,却发现吕文焕不知几时已哭倒在地上。也不知那官人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只顾放声大哭,直哭得气噎声绝,就好像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断了。
番外(费保 / 张顺)
【雪浪如山,汝能白跳。】
当那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挺着手里的刀,扬着下巴逼近我的时候,我打心眼里不耐烦。快点啊,我心里央求他,再迟一步,偌大的浔阳江里让我上哪去找刚才跳下去那个白脸后生?
“馄饨还是板刀面?”
我没等他问完就哆哆嗦嗦地跳下了船。
那天江里的风浪出奇地大。我泅到下游离那船很远的地方,趁着巨浪涌过来的时候从高处张望。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小子发髻上的红布条,只露出水面一刹那,到底被我看在眼里。
他水性虽好,到底个子小,就算在江心也不是我的对手。只三五回合便没了还手之力,被我捏着脖子提上岸,顺手扔在杂草丛里。
“你们啊,做点什么不好。”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下意识躲开二尺,然而也并没有反抗的意思⸺想是知道打不过。“我昨日打揭阳岭上过,见那些贩私盐的,开黑店的,旱涝保收,岂不比你们这行当来得稳便?”
他总算活动开了手脚,仍忿忿地盯着我,不说一个字。
我想他这么不高兴,八成是因为我识破了他们的双簧戏。“他们那里做大哥的,名叫李俊,向我提起贵昆仲。不然我也险些上当。”
果然,这一句话出来,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极为隐蔽地冷笑了一下,到底换上一脸和颜悦色,向我伸出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既是李大哥的相识,便是自己人。小弟冒犯了。”
这当口上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和李俊也不过是昨天刚刚认识的,地点则是李立酒店的剥人凳。
“你们既有船,往江州贩点鲜鱼不是钱?回来时也不必走空,捎点杂货零碎。等攒下点银子,换条大船做个庄家,或赌或嫖,都是一本万利的营生。至不济去江州码头上做个鱼牙主人。你们这般身手,谁敢不依?”我使出浑身解数,把他侃得一愣一愣的。“往上游去有武昌,岳阳,下游去有金陵,扬州,再往东一直到大海!人活一世,连大海都没见过,只守着这二里浔阳江,可不白活了一辈子。”
他终于按捺不住:“敢问大哥……”
我却忽然站起身来,捋掉身上的泥准备出发。
“我们榆柳庄上,凡是不留活口的勾当,都縛做一串,把 大石頭墜定,拋在太湖裏淹死⸺从来没有一个能逃得脱。你们啊,要学的东西多着哩。”
二十年后我在太湖上终于等到了李俊三人,他们一声不响地上了船,将舵扳到太仓港的方向。
最后一刻我终于按捺不住:“张二哥呢?”
童氏兄弟双双别过脸去。李俊从容解开缆绳。“他说,大海也不过是这样。”
(2015)
2014-07-16 首发于百度贴吧・水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