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
可以算《幻·魔》的番外。
【出宿金尊掩,从公玉帐新。】
“我不恼你降宋,恼的是你降了个愚不可及的傻瓜。”说这话的时候乔冽正在给孙安的后背上药。他下手很重,孙安疼得一脑门子汗,咬紧了牙,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乔冽终于上完了药,开始给孙安整理衣衫,孙安终于有了点安全感,才惴惴地说:“卢先锋……他是个好人。”
乔冽刷地沉下脸,一摔手走了。
孙安笨手笨脚地把衣服穿好,想去叫他回来。好容易走到军帐门口,乔冽早没了影子。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页纸,好像是谁不小心掉下来的。
而孙安确信那是乔冽故意扔在地上的。那厮比谁都清楚,他现在要想弯腰捡东西,就得撕裂满后背的伤口。
“白玉麒麟,见之可爱。风尘大行,皮毛终坏。”孙安终于将纸拾起来,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孙安若有所思地盯着“大行”二字。乔冽写字的时候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少点一个点,这事他不是第一次发现了。
“也就是你这样比他还傻的人,才会以为他是‘好人’。”在他们和好之后乔冽忿忿地说。
【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
在征方腊的一路卢俊义每到点将时都若有所失,目光迷失在一排梁山好汉之外的某个地方,或是长久地逗留在绝云马背上,仿佛那里坐着一个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人。
那个每次都第一个站出来说“小弟愿往”的年轻人,不在了。
卢俊义生长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千里沃野如结冰的湖水般不生波澜。只在极冷的雪后,连空气都比平时单薄的时候才能看到,极遥远的西边一道山脉横亘天际,在流转的晨雾中宛如蜃景。那片山从卢俊义这里看还不到一尺高,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压迫感。看得久了他甚至会产生幻觉,觉得那山好像在生长,移动,一寸一寸逼近他的生命。
长辈们告诉他,西边那片山,叫太行。
那时的卢俊义不曾想过,若干年后他会带着蜿蜒的队伍跋山涉水,将水草丰美的平原留在身后,在巨石和悬崖边行走,并且,遇到那个山一样的年轻人。
在他们初次相遇,各为其主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时候卢俊义忽然无端地想到了在辽国境内的玉田县,他独自一人杀进重围,番军将士如潮水般涌来的场景。
而此时他想的是,那样的孤独和绝望,再不会有了。
卢俊义自认不是个聪明的人。然而这一次他颇得意于自己的直觉。从此之后他们在战场上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托给彼此,如山与原,隔着遥远的距离相互依存。
又一次厮杀后他们并辔返回本阵。两匹马走得极近的一刹那卢俊义忽然很想伸出手,给孙安擦去脸上的血污。但他最终忍住了。他们的马也分开去。最终卢俊义只是抬手指着自己的脸颊,孙安会意,侧过肩膀胡乱一蹭,反将几滴血抹成一片狼藉。他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喜欢你。”乔道清对此直言不讳而且心平气和。“他在梁山上始终是局外人。只有你像他。”
倒是孙安大窘:“我没有……”
乔道清忍俊不禁地捻了一下孙安红得透明的耳朵。
【人间路有潼江险,天外山惟玉垒深。】
大雨连下了三天三夜。太原城外宋军营里床帐都是湿的,生火做饭也难,连口热水也喝不上。将士虽无人抱怨,却也都难过得紧。
雨天里黄昏来得早。孙安眺望雨幕里隐现的城垣,心中五味杂陈。儿时也是这样无休止的大雨最终带来了洪水,太原城里饿殍遍地,他家实在住不下去,才向西逃难一路去了泾原。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梦境里迷了路,二十年都不曾走出。
不知站了多久,刚换上的衣服又湿透了。孙安准备回帐去,啃几口干粮权作晚饭。在帐门口他遇到了卢俊义,却是一脸兴奋,告诉孙安水军已有了攻城的妙计,只待今晚过后,明早就好入城,再不必驻在这泥地里受罪了。
孙安机械地点点头,他对卢俊义所谓的妙计并无任何好奇,甚至忘了问卢俊义需不需要他来打头阵。卢俊义见他满怀心事,便也没多说,自去忙军务了。临走的时候他看见孙安似乎欲言又止,连忙停下来问他想说什么。孙安怔了一下,终是摇摇头,只道祝元帅马到成功。
如果他们不是身处这样一个奇怪的场合,孙安真想告诉卢俊义太原曾是他的家。
第二天早晨孙安破天荒地睡过了头。乔道清来叫他出发时,整座营地几乎只剩了他一座没拆的军帐。若在平时乔道清定会狠狠嘲笑他一番,而这天乔道清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拿出一套干暖的衣服给他穿上。
“去太原?”
乔道清点点头。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入城之后所见的惨状还是让他震惊。街道里积水方退,四处壅塞着泥泞的尸体,有老人也有孩子。城中只有北齐所建避暑宫一处高地,涨水时附近军民抢着往上爬,踩踏跌落而死的就有二千余人。他们一路走来,城中尸骸山积,鸡犬不闻,幸存的千余百姓四散跪在泥水地上,插烛也似磕头乞命。
孙安的眼睛死死盯着路面,不敢朝路边多看一眼。他不敢多想,但他知道在那些死者以及半死不活的幸存者中,一定有他儿时熟悉的面孔。
庆功宴上卢俊义照例顺次敬酒,敬到孙安时孙安举起酒杯,缓缓将酒倾在泥泞的地上。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攻打西京时孙安领军冲头阵,追赶奚胜时迷了路经,又遭遇埋伏,被敌军赶进一条深谷。
谷中岭高林密,两山对开如阙,一段山崖上密密麻麻刻满佛像,大者近十丈,小者不盈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古迹。孙安一行将士走得人困马乏也没找到出路,却意外地遇到了燕青。
燕青也是破阵时迷路到此。他告诉孙安这里是伊阙山,谷中只有一条道,如今被王庆军围得铁桶相似,仅凭他们几百人马,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孙安焦急地问燕青有何打算。燕青只说了一个“等”字,然后在石头上坐下,将一块烤好的肉递给他。“主人会来接我们的。”
孙安仍是心急如焚,只是不想让燕青笑话,只好也坐下来,接过肉,却是一口也吃不下。
燕青旁若无人地啃着一段腿骨。“孙将军若是心急,不如去看看那边宾阳洞,都是北魏年间的旧物,难得呢。”
孙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崖上一片洞窟,石像都有真人大小,仪态万方,仿佛在一齐注视着他们。
孙安被那些佛像一看,忽然也轻松了许多,笑道:“佛寺里吃酒肉,也是有缘。”他咬了一口燕青给他的肉,正待下咽,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连忙吐了出来。
“这是……”
燕青仿佛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怎么,孙将军没吃过死人肉?”看着孙安惊恐的表情,燕青微微一笑,“孙将军果然是常胜将军。”
这话要从别人口中说出,难免带了三分讥讽。也就是燕青那样的水晶心肝玻璃人,能将这意思拿捏得恰到好处,孙安听罢倒没有生气,只是那块肉仿佛烫手似的,怎么拿都不舒服。
燕青扔下手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拿匕首挖个浅坑埋了,接过孙安手里的肉拿树叶包起来。
“我是前年征辽时,在青石峪学会的。如今大队人马从西京过来,找到我们,再杀散外面的围兵,至少要五天时间,长的话十天半月也不定。我们现在没有一颗粮食。孙将军,我和你打赌,三天之后你也会吃死人肉。到那时候,你也就不会再怨恨我主人了。”
燕青的思维对孙安而言显然太过于跳跃。“你说我怨恨……”
“太原的事。”
孙安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三天后他确实如燕青所预言的那样饥不择食,觉得反正人也死了,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能有多少分别。
这时候燕青才终于给他一个解释:“主人原在大名府是清白人家,平生不曾做一件歹事。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因与梁山瓜葛,平白吃了多少苦头。宣和二年大名府城破,主人九死一生,从牢里一出来只见满城里尸山血海,却还要对梁山头领感恩戴德。主人上梁山的投名状,第二是他结发五年的妻子,第一便是他自幼同门的师弟。”
燕青没有继续说下去。孙安起初还寻不出头绪,直到忽然想起“白玉麒麟”那十六个字的赞语,才终于明白了燕青的意思:
淹你一个太原,算得了什么。
【羊权须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
收复了西京,宋军小驻两日修整军马。洛阳城里古迹众多,很多头领趁机告假去玩赏。军营里难得安闲下来。卢俊义无事,去找孙安和乔道清吃酒。
卢俊义和孙安都不善言辞,乔道清则是懒得开口。三人围坐一起,安安静静地各饮各的酒,难得有人说句话。
酒至半酣,卢俊义忽然问道:“许贯忠这个人……你们认得?”
孙安一愣,借着酒劲一句“叛徒”差点脱口而出,连忙吃口菜,生生咽下去了。他下意识看着乔道清。他记得乔道清和许贯忠是在崆峒山学道时的旧相识。
乔道清没看孙安也没看卢俊义,只将酒杯在掌心里百般揉搓,半晌才道:“卢元帅好容易来西京一番,就没有去城中各处看看?”
卢俊义一头雾水,但还是真诚地说:“兄弟们都去逛了,我自然要留下来。”
“那卢元帅也总听说过洛阳城中金谷园吧?”乔道清懒洋洋地放下酒杯。不等卢俊义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金谷园是东晋石崇所筑。石崇当年权倾一时,富可敌国,后房姬妾无数,惟绿珠一人是命。后来石崇失势,家破人亡,绿珠在金谷园内坠楼而死,以谢主恩。”
话音甫落,卢俊义和孙安都错愕地看着他。而乔道清只是旁若无人地继续吃他的酒,直到卢俊义一脸莫名其妙,摇摇晃晃地离了席。
“你刚才……到底什么意思?”待卢俊义走远,孙安小声问。
乔冽皱眉。“有你们俩在,整个洛阳城都变蠢了三分。⸺你等着看好了,他家那个燕小乙,一口一个主人叫的亲切,到头来还比不上一个唱的。”
“你这话说的……”孙安无端地有点不高兴。他想说燕青也是好人,但想到上次的事,最终还是没说。
“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乔道清难得地收起了鄙视的神色,“只是你不能因为他姓燕,就以为他是巢中之物。”
【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
孙安病危的消息一传开,宋江卢俊义等人连夜赶过去。
马灵抱着胳膊站在军帐门口,除了安道全和乔道清,不放一人入帐。
卢俊义不好大声说话,只恳切地看着马灵。
“孙将军一向好静。各位头领多担待。”马灵向来软硬不吃,从不怕得罪任何人。
宋江低低地咳嗽一声。“马灵兄弟,大家兄弟一场……”
马灵将头仰到一个夸张的角度。“不敢当。只当日唐将军死于阵前之时,何曾有兄弟念过他。”
几个月前,唐斌护送萧让等人途中被縻貹斩杀,劫走萧让。当时消息传到宋营,所有人都在为萧让、裴宣、金大坚的安危担忧,却忘了唐斌。回雁峰四力士,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于原本与他们无关的纷争。
夜色渐深。宣和七年在湿冷的黑暗里悄然降临。更点依次打过,很多头领熬不住冷,默然离开。最后帐外只剩马灵和卢俊义两人。
“卢元帅也请回吧。”马灵还是不肯正眼看人,但语气里已没了方才的锋芒。“明早自有结果。”
卢俊义摇摇头,索性席地坐下。“无妨。我在这里陪他。”
如果马灵不是那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很想告诉他,在他们相遇的第一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守着他,直到他从遥远的幻梦中醒过来,回到此岸他们的世界里。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而充满活力。卢俊义本能地抗拒着眼前的现实。他见多了生老病死,惟独不信,死亡,会以任何形式,降临在那个人身上。
而他什么也无法改变。人死了。热沙冷却。昨天的太阳被黑担架抬走。
第二天全军上下为孙安举哀。丧仪之盛,甚至超过了后来征方腊途中阵亡的梁山将士。
治丧期间马灵和乔道清不知躲去了哪里,前后几天都很少有人见到他们。忙乱之后宋江继续启程返京。临行之际乔道清忽然出现在营门口,单人单骑,宛如当年归降时的情景。
而这次他没有让卫兵通报任何人,只是默默地下马,拍拍白马的脖颈,放开缰绳独自步行而去。
绝云原地转了一圈,也没有去追乔道清,而是轻车熟路地进了营寨,安静地停在卢俊义的帐前。
【空馀双玉剑,无复一壶冰。】
又一年淮水泛滥,整个泗州城险些没喂了鱼。洪水退去,淮河岸边的平原上一片死寂,到处是散发腐臭气息的污泥。
一个满面菜色的中年男人带着他骨瘦如柴的狗,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东翻西找,试图找点什么东西来填肚子。
他们失望地转过几座无主的荒坟。若在平时,坟前或许还能剩下点零星的祭品,而如今坟头都几乎被洪水夷为平地,更不要说什么祭品了。
男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一个道士打扮的高个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官道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男人本能地想绕道走掉,却不知怎的,觉得在那个道士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他半步也迈不开。最后他不得不抬头看着那道士,一看不要紧,才发现自己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那道士拎着脖子,掐得只剩半口气了。
“带我去卢俊义的墓。”道士是北方口音,脸上似笑非笑,让人又害怕又厌恶。
男人死死盯着道士手里垂死挣扎的狗,结结巴巴地说:“什么……卢……进义?”
“庐州安抚卢俊义,三年前葬在这里。应该有一个俊俏后生常来祭扫。你不认得,去问别人。我就在这里等。”道士气定神闲地说,一边手里又紧了半分,可怜那狗连挣扎的力气也没了。
男人觉得他今天一定是出门撞上了太岁。他看着道士背后沉甸甸的剑囊,只好自认倒霉。他带着道士转过一片水塘,“三年前……那应该是这里了。我不认字……道长,道长好歹……”
道士扫了一眼凌乱的坟头,松开了手里的狗。
男人差点哭出来,抱起老狗跌跌撞撞地走了。
而他并没有走远。他早发现那道士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却是一身上好的行头。白丝缎道袍就不用说了,单是那镶金嵌宝的剑囊,就已是男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奢侈。
这样的人,总不会空手来看故人吧。
男人躲在一道残墙背后,不时偷眼看看乱葬坟那边。道士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那座坟似乎不久前刚被修整过,看上去比别的坟整齐很多。道士在坟前坐下,也不供祭品,也不哭不拜,只是解下背后的剑囊,取出一对长剑。
寒光出鞘的一刹那男人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就算他这样的门外汉,也能看出那是一对好剑。
半个时辰过去,道士仍旧坐在坟头,一语不发地将那双剑拭了又拭。男人饿得着急,但仍旧不甘心,总觉得就这么走了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好在,终于,那道士玩够了剑,收进鞘里,将双剑留在墓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那双剑先不说能卖多少钱,单是拿在手里,摸上一回,都能抵一天不用吃饭。
男人一再地告诫自己要沉住气,等一会,再等一会,直到那道士沿着官道走得没了踪影,他才按着砰砰跳的心从残墙后面出来,三步两步溜到卢俊义的坟前抓起那对剑。
好沉。男人心里道。饿了几天肚子,他只能勉强把剑抱在怀里,顾不上多看,立刻准备往家跑。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你你……”男人语无伦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明明已经走出几里之外的道士,为什么又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道士还是似笑非笑,疯疯癫癫的样子。更让男人想不到的是他的背上还有第三口剑,比刚才那对双剑略短小,却更加杀气逼人。道士轻巧地捏着华丽的剑柄,像小孩子玩树枝一样,一下划在男人的左脸,又一下划在男人的右脸。
男人脸上血流如注,本能地想把怀里抱着的双剑推开,可以全身几乎没有半分力气,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带血的剑稍一挑,男人怀里的双剑像有生命一样雀跃起来,稳稳地落在道士手中。
“你个傻瓜。你以为我会把他让给你?”
男人始终认为,道士这句话并不是说给他,而是说给他背后那座荒坟的。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