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 “三十年后这个世界仍旧陷于战争与苦难的泥沼,而眼前这张无忧无虑的少年的脸,仍旧值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受难,一次又一次牺牲,一次又一次死而不已,死不瞑目,化作厉鬼继续守护同胞手足直到魂飞魄散。”

Notes:


Chapter 1

【上篇】

肉只是粗粗煮熟而已。没有放血,没有清洗,没有任何调味。似乎在厨子看来这是他所有能尽的,最后一点对食物表示尊重的努力。

人的脂肪是醒目的黄色。虽然只剩下极薄的一层。

他碗里的大约是一段肋骨。

那年刘昌十九岁,是队伍里最年轻力壮的一个,膀子里有榨不完的力气。因此活到了最后之后。

 

张巡的碗里只有象征性的一小段。从他面前路过时他尽量快地扫了一眼,并没有打算细究,却仍旧辨认出是手指。

所有人都端着碗不动。最能言善辩的主将在这时候也再说不出一个字,只默然捞起食物囫囵吞下去。努力咽了几次。然后一一看过麾下将卒。

那是在城头上督战的目光。

没有人能反抗那样的逼视。太阳落山。暑气蒸腾。校场上静得反常。整座城里都已找不到一只鸟,一只蝉,一只蟋蟀。只剩下咀嚼筋肉的声音,分外突兀。

眼看就要轮到他了。然而他左手边那个年轻人忽然站起身来,反手将碗照着地上摔了个粉碎。

“今天吃女人,明天吃娃娃,后天吃老弱。再往后,轮到谁?”

刘昌也霍地站起身,恨不得上手扇那人两巴掌。然而四目相对,他一瞬间就怂了。

“四郎……别添乱。”

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双眼睛只钉在几步开外的张巡身上。暮色四合,已经看不太清楚主将的脸。可他莫名感到那人似乎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就好像一直在等人发难,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才好有个出口。

“刘四郎。”张巡精准地叫出了年轻人的姓名,“不要只盯着死者。我们吃人,是为了活下去。”

 

年轻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张巡似乎已经隔着夜色读出了他的问题,抢先道:“活下去是为了守住睢阳。守住睢阳,是为了牵制贼军,屏障江淮。”

是重复过无数次的说教。却仍旧像第一次说起时那样慷慨激昂,斩钉截铁。

“国家有难,两京陷贼。东南半壁江山能不能保全,就看我们还能再撑多久了。”

张巡朝他们走近来。刘昌不由自主地蹲坐下去,以免和主将视线相交。然而身边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仍如恼人的暑热一般纹风不动。

“睢阳这般重要,为什么没有人来施以援手?江淮靠我们,皇帝靠我们,大唐十道千万人家都靠着我们这几百个皮包骨头的兵,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来帮我们!?”

“四郎……”刘昌揪着年轻人的衣角,声调已近乎哀求。

他没有注意到许远是几时过来的。慈祥的长者已经瘦成了一道淡薄的影子,脚步没有一点声响。

“朔方军在打安守忠,河东军在打史思明,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许远温和耐心的声调仍如太平时节劝课农桑,“我们先靠自己,再指望救援。”

四郎毫不买账:“南有谯郡,东有彭城,再东有临淮。一个州出上一把米,这里何至于易子而食!见死不救,猪狗不如的人,我们凭什么替他们卖命!”

张巡很轻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得真多。⸺那么,来给大家讲讲,临淮再东是哪里?谯郡再南又是哪里?”

年轻人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张巡的态度仍旧热诚而恳切,没有一丝讥讽或炫耀:“那么我来讲,你们听着:临淮再东是东海郡,户二万,辖县四;谯郡以南是汝阴,户三万,辖县五;汝阴东边是寿春;寿春东边是庐江;庐江东边是宣城。宣城再东,有吴兴,户六万;吴郡,户七万;余杭,户八万;会稽,户十一万。会稽再东是余姚,户一万八千,辖县四;余姚城东六里即是大海。”

年轻人再次张了张嘴,仍旧没有出声。月亮升起来,清光注进眸子里,终藏不住一丝率真的神往之色。

“你刚才问为什么没有人来救睢阳,原因说深也深,说浅也浅。自去年潼关失守,上皇幸蜀,今上即位于灵武,永王陈兵于江淮。天有三日,难免教人无所适从。“

许远不安地抓住了张巡的衣袖:“中丞兄……这种话,不好这样讲……”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如今东南诸军有的明尊今上,有的暗奉上皇,各打各的算盘。贺兰进明与许叔冀有隙,各人拥兵自保,无心他顾。⸺可你们须知道,世上自来有这般黑暗污秽、人心险恶,然而你们并不是在为他们守城。你们为之流血拼命的不是甘食窃位的王公将相,不是玄元皇帝庙里的木胎泥塑,不是白纸黑字轻飘飘的忠孝节义,而是你们的同胞手足,是宣城、吴兴、余姚诸郡百万户鱼米人家。他们都是和你们一样的良善男女,有和你们一样的眉毛眼睛,一样的妻儿父兄,和你们饮着一脉的水,望着同一轮月亮。他们和你们一样,值得任何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做鬼做煞,虽死不休!”

张巡停顿了一下,从地上拾起被四郎打翻的食物,草草抹去泥土,不容推却地按进年轻人的掌心。

“为了他们。请你活下去。”

 

年轻人一梗脖子,发狠般照着那块肉啃了一口。然而没嚼几下就神经质地干呕起来。咽不下又吐不出,憋得满眼是泪,忽然脱力地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昌顿时慌了手脚,一把揽住那人的肩膀,左手顺着后背:“四郎。你吸气。你……吐了它。别呛着自己……”

年轻人推开他,胡乱摇头,眼泪一发不可收拾,抱着双膝哭了个天昏地暗。

“唉你……你慢点哭……”他握着那人湿冷的手掌,心里亦是酸涩不已,侧头在肩上蹭了蹭脸。

不知过了多久,校场上的将卒都散了。月上中天,万里空明,地上却只有黑沉沉的影子。那一小块脏兮兮的肉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四郎勉强停下哭声,却仍旧气息急促,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阿禾,我们回去。”刘昌低声说着,一面想将那人架起来。

“刘四,刘昌,跟我回府里。”张巡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谁能想到长官还没走,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

也不知听没听到什么。刘昌狐疑了一霎,扶起年轻人跟着张巡进了府衙。

 

后堂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似有皮革焦糊的腥臭,在饿急了的人闻起来又似乎是诱人的肉香。一个中年妇人见他们进来,只以为来了伤员,忙让到床边安置。年轻人到这时候终于哭够了,哪里肯躺下,只同他一起向妇人行个礼,赧然道:“我没事。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张巡向妇人笑道:“今天又琢磨出什么新奇点心,给他俩尝尝鲜。”

他这才注意到廊檐下煮着东西。灶台边散落着甲片和绳索。他恍然大悟:锅里煮的大约是从甲胄和鞍具上拆下来的皮革。

四郎连道不要。妇人面露难色,只端了碗热水过来:“那个实在吃不得。你先喝水,我去后面看看。”

“不用!姑,你歇着去!”

妇人笑而不答,拍拍年轻人的肩便退下了。

 

那厢里张巡已经捞了一块败革出锅,尝了一口,朝他们笑道:“我牙齿不行。味道倒不坏。你们吃着正好。”

刘昌和四郎再次谢绝。

“逞什么强,你刚才就是饿昏了。”张巡忽然靠近四郎,敛起笑容,目光锐利起来,“回家还要给孩子哺乳,你得先吃饱。”

一句话石破天惊。年轻人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刘昌头脑里亦是空白一片,下意识地踏步上前,伸开胳膊像母鸡护雏一样拦在四郎面前:“中丞!我阿姊,牛脾气,净胡闹,不是有心骗你,你不要和她计较!”

张巡顾不得回应他,仍朝年轻人道:“我上次见你是正月里,那时你还叫阿禾,怀着身孕给令弟送衣服。孩子怎样了?”

阿禾死死咬着嘴唇,半晌,低低道:“还活着。”

她故意将还字咬得很重,莫说张巡,一旁的刘昌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睢阳围城大半年,鸟鼠皆尽。易子而食早不是什么禁忌话题。

张巡却连眉也没皱一下,继续问道:“孩子的父亲呢?”

“不知道。”她几乎已经是咬牙切齿,“听说去了陈涛斜。”

一声叹息。

“你安心回家守着孩子。”张巡的声调软了下来,却仍旧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城中尚有万余人,一时轮不到女人上阵。”

阿禾噌地一下站起来,眉毛一竖,摆开刚才校场上唇枪舌剑的全副架势:“轮不到女人上阵,就轮到我们充军粮?吃我,可以。等我战死,随你们怎么吃都行。让我回家去坐以待毙,休想!我一个人能犁三亩田。到军中不到半个月,已经射死了十几个人。就论挨饿,我也比他能忍!”

刘昌被她揭了短,恼羞成怒地跺跺脚:“阿姊,中丞日理万机,哪有工夫和你胡搅蛮缠。”

张巡道:“古有花木兰,国朝有昭公主,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然而你扮男装,既能被我看出破绽,难免也有别人看出来。暑热天气,男人堆里挤来挤去,怕有许多不便……”

阿禾哪里服气,正要整军再战,张巡身后却响起一个温软的声音:“让她去。有我在,看谁敢欺负她。”

三人一齐转头,只见方才离开的中年妇人端着碗回来,先朝阿禾道:“前天他们杀马,给我留了点肠子。我吃不惯,刚好给你。再不吃就白放坏了。”

鬼都知道“吃不惯”云云是撒谎。然而到了这份上,实在不好再推下去。阿禾抱着碗狼吞虎咽。妇人转向张巡,仍旧温言软语,清炯炯的双眸中却亮着不容置疑的光:“我还是那句话。一样四肢五脏,一样爹生娘养。缝补、馈运、樵采、乃至上阵,样样不比男子差什么。你怎么好只把她们看成一颗颗粮食。”

“你也来。”张巡颓然坐进胡床里,一手支在扶手上揉着额头,“有人说我连枕边人都吃,阴司恶鬼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有人说我杀妾算什么本事,真汉子就该挖自己的心肝来飨军。这话你听着解气么?⸺阿姊,外人再怎么刻毒我都可以装作听不见。可你怎么能。”

刘昌在一旁看怔了。他自来只见过主将斩钉截铁坚不可摧的样子,若是有人告诉他那人的骨髓里灌的都是铜汁铁水,他完全不会有丝毫怀疑。然而此刻,奄奄将灭的一豆残灯里,那人每一丝新生的白发和皱纹里都深深刻着疲惫和绝望。

他一时间心虚得厉害,好像撞见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告辞都不知怎么告,拉起阿禾沿着墙根溜了出去。

 

张巡之姊适陆氏,本居临淮。早在睢阳被围之前,城中积粮六万石,河南节度使李巨命睢阳分其半与济阴,太守许远争之不得。张氏听说,当街拦住王驾痛陈利害,以为睢阳首膺兵锋,不但为江淮屏障,且扼漕运要道,贼必得,我必守,注定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粮食一颗也分不得。

这一场闹市中的唇枪舌剑当日轰动临淮城,却仍旧无果而终。济阴得粮,即举城降贼。张氏知睢阳将危,逆行西向,正好与从雍丘、宁陵转战至此的张巡会于城中,遂纫补行间,救死扶伤,军中皆以“陆家姑”呼之,对其敬若长辈。她做主的事,便连主将也奈何不得。

在她的首肯之下,阿禾得以继续女扮男装从军。她的容貌算不上秀美,长年劳作晒出紫棠脸色,做女儿时颇受亲朋讥嘲,到这地方却是天假其便。张巡对她也并不多看一眼,只当作男兵一样号令。

 

中秋前后,尹子奇围城愈急。张巡于城中夜鸣鼓严队,若将出击;贼闻之,达旦儆备。既明,巡乃寝兵绝鼓。贼以飞楼瞰城中,无所见,遂解甲休息。巡与将军南霁云、郎将雷万春等十馀将各将五十骑开门突出,直冲贼营,至子奇麾下,营中大乱,斩贼将五十馀人,杀士卒五千馀人。

是时刘昌追随马军兵马使南霁云,敌阵里横冲直撞,却苦于不认得尹子奇,不得擒贼擒王。只见南霁云在厮杀间隙里忽然从地上拈起数根蒿草,捋掉枯叶,搭上弓,向着贼军密集处零零散散射出去。刘昌看得纳闷。又过了片刻方见叛军里传来欢喜雀跃的声响,有兵士擎着蒿箭去向主将报喜:唐军的箭用光了。

南霁云朝远处的张巡比了个振奋的手势,摸出一支透甲箭盯住尹子奇。刘昌等人也都恍然大悟,团团围着他护送到地势稍高处。须臾一箭破空呼啸而过,正中尹子奇左眼。贼军顿时大乱,不一时便现出溃退之势。

正在此刻刘昌也听到了背后睢阳城头的欢呼声。回头一望,只见困扰了他们数日的云梯飞楼都燃起大火。几个敏捷如飞燕的身影穿梭其间,一一扯掉防火的湿毡,将手里火把送到关节要害处。火借风势,虹桥般的云梯拦腰折成两段,撞在地上碎为齑粉。刘昌与众人齐喝了声彩,也难免为那几个玉石俱焚的唐军死士惋惜了一霎,然而来不及多想,战鼓又起,忙随大军掩杀追北去了。

晚间收兵,卸下沉重的铠甲,他已经累得脱了形。只瘫坐在城墙下,想着歇一会也好,等阿禾下城来一起回家。

谁知这一等竟靠在墙脚下睡着了。醒来时天已黑透,半梦半醒间忽听见身边一个温厚的声音:“你是刘昌吧。我们把他带回来了。”

“谁?!”他一骨碌站起身,在凉意初降的秋夜里惊出一身冷汗,“许……太守?”

“是我。”许远又靠近他一步,反常地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你的……四郎,烧云梯时中了乱箭,跌下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

“死了。”他简明扼要地替父母官说了出来。

 

他回到家里时,小外甥如往日一般在嚎啕大哭。他始终不懂得婴儿这种动物。那么软,那么脆弱,因为营养不良,半岁大了还连头都抬不起来。两根指头就能捏断的一条小命,哭起来却有崩云裂石的爆发力。在母亲怀中吮乳时又有那般百折不回的坚定执着。

而此时他被那哭声激出了可怖的烦躁。刹那的屏息之后,骤然踏到床前抓起婴儿的一只小手,昏头昏脑地塞进口中便要撕咬。

你的母亲叫阿禾。她给你取名叫阿粟。她已经被我们吃了。

 

孩子朝他笑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婴儿无忧无虑的笑声如来自黄泉之下,九天之外。小外甥已经认得人了,知道是舅舅在逗他玩耍,细软的手指抓捏起他的嘴唇和脸颊。

他浑身的力气都散了。饥饿感也散了。钢铁般的意志也散了。三魂七魄都散了。家徒四壁的房子,荒草丛生的院落,鬼域般的睢阳城,群魔乱舞的大唐江山,一切都在他身边动摇崩溃,粉身碎骨,如被卷进一场将盘古分开的天地重新摧为混沌的末世风暴。他将孩子搂紧在胸前,瘫倒在地。头颅砰砰地撞着墙根,挣不出一滴眼泪,只从肿痛的喉间迸着不成片段的嘶吼。

阿禾,你睁眼看看他!我们没有活路了。可你得让他活下去!阿粟……阿粟,你活下去……

 

再次见到主将时,张巡沉默地拍拍他的后背,没有提关于阿禾的一个字,只交给他一封陆家姑的亲笔信,简短交代说:“你随南将军去临淮求援。带上你的外甥。到那边会有陆家人和你接应。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像说话里的赵子龙一样将婴儿裹进胸甲里。孩子揪着他的衣襟睡得香甜,全然不知他们正在以三十骑的单薄力量撕开数万叛军的包围圈。然而没有人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怯意。在过去数月大小几百场战阵中他们早已与将领磨合出了超越生死的默契。南霁云说,你们跟紧我,都能活。他们信任这位年轻的将军,远胜于信任自己。

唐军向来缺箭。南霁云惜矢如金,必待敌军驰至百步以内才放箭,一箭一命,从无虚发。如此射死数员蕃将,那边终于认出这是射穿尹子奇一只眼睛的神臂将军,自此再无人敢逼近。

 

临淮军民见到他们时,一个个大张着嘴难以置信:睢阳一围就是九个月,无数次听到城陷被屠的传闻。这些浑身是血、瘦到不成人形的羸卒莫非是地府里爬上来讨阴兵的么?

数日的虚与委蛇之后,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终于以一场体面的宴席来招待他们。是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震惊百里,丝竹管弦一次次被摧天动地的雷声冲杀得溃不成军。伎人们相顾失色,却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得荒腔走板地胡乱演奏下去。

他们一行三十人,见南霁云不肯入席,便都在下首站着,谁也不就座。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多看主人和乐伎一眼。只齐刷刷仰着被饥饿疲劳折磨到形容枯槁的脸,一条条脊梁便是无声的威压。

贺兰进明朝他们瞟了一眼,即心虚地垂下视线,把酒劝南霁云道:“你们来时睢阳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千兵马,百姓也大半充了军粮,而尹子奇数万大军兵锋正盛。我这里派兵去,只怕还没赶到,睢阳就已经……”

南霁云没有接他的酒。“睢阳若陷,霁云以死谢大夫而无怨!况且睢阳与临淮皮毛相依。大夫坐视睢阳不救,怕到唇亡齿寒的时候悔之已晚。”

“睢阳与临淮之间尚隔着彭城……”贺兰进明面露难色,含糊做个手势,“将军有所不知……”

“有什么不知!”刘昌忽然在后面嚷起来,“不就是你和房琯、许叔冀那点子烂事么?我们那里丈夫吃老婆,儿子吃老子,你们且在这里……像泥坑里的猪一样你拱我,我拱你。恶心不恶心!”吼了一通,犹不解气,一把抓起身边乐伎的琵琶掼在地上,锵地砸个粉碎,“还弹!都给我滚!”

乐声戛然而止。伎人们瑟瑟地缩进屋角。南霁云朝他微微皱了下眉,示意“别胡闹”。贺兰进明倒是八风不动,挥手让乐伎们退下,又拿酒来敬刘昌:“好个壮士。南将军麾下如此悍勇,若能到河南军中效力,将来必定都是麟阁功臣。”说到一半,见南霁云面沉如水,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又转身去拍了拍年轻将领的胳膊,“将军忠肝义胆天日可鉴。可是,人么,总要先活下去……”

话音未落,只见南霁云猛地抓住他的手按在酒桌上,一手拔出佩刀,眼都不眨地照着小指头剁下去。贺兰进明惨叫一声,险没吓昏。哆哆嗦嗦地将右手擎到眼前,这才发现五个指头毫发无伤,血泊里的残肢乃是南霁云自己的小指。

一道闪电劈空而下,室内灯烛霎时失色。阴火般的青光照着南霁云英挺的侧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怒目里决堤而下的悲愤似属于阳世生人,左手上血肉模糊又直似阴间厉鬼。

“霁云出睢阳时,将士不粒食已弥月。今大夫兵不出,而广设声乐,义不忍独享,虽食,弗下咽。今主将之命不达,霁云请置一指以示信:吾破贼还,必灭贺兰,此指所以志也!”

 

第二天他们侵晨离开临淮。来时三十人,去时仍是三十人。彻夜雷雨将霜天洗出亮烈的蓝。层层朝霞艳如血染,一轮旭日喷薄而出。天地万物都在丰收的季节里恣意挥洒着无尽的生命力。而他们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奔赴着近在眼前的死亡。

这次求援,临淮和彭城未出一员兵、一颗粮。周围属县也都爱莫能助,唯有张巡曾据守过的宁陵县派出三千骑。至睢阳城下,与叛军血战一整日,乘雾破之,驱贼牛数百入城。检点兵马,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城中将吏知无救,皆恸哭。

南霁云在人群中遍寻不到主将,拦住许远连声追问出了什么事。刘昌这才发现许多将卒臂上都系着一段白麻,心中暗惊,登时便是一身冷汗。

许远告诉众人,陆家姑两天前过世了。

没有人解释死因。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她不肯吃任何像样的食物,是活活饿死的。

 

那时候析骸而炊已是军中不成文的律令。张巡不止一次强调,哪天他战死沙场,尸体也一样是众人的盘中餐:“人死灯灭,在下为蝼蚁食,在上为乌鸢食。相比之下,某为忠良义士所食可谓三生有幸。”

然而此刻面对骨肉至亲的遗体,铁石心肠的主将也只颓然坐在府衙前的台阶上,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中,肩头不住地战栗。

僵持半刻,一道裂帛之声划破窒息般的静默。刘昌撕下半片衣襟,几步上前去跪在停灵的床前,将布片盖在妇人瘦骨嶙峋的手臂上。

张巡错愕了一瞬,随即认出布片上面陆氏姑缝补过的针脚,顿时泪如雨下。

在场将吏默契地排成一队,每人都从衣服上割下一段,盖在妇人的遗体上。数百片沾血的布帛很快就堆出了一座小小的丘塚。

他们将她葬在校场旁,每天点兵时都能看到的地方。

 

从那天起军中便没有再吃过人。活人死人都没有。曾经他们吃人是为了活下去。而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但他们仍需与饥饿鏖战。为了抚慰空空如也的肠胃他们吃一切能吃不能吃的东西。他们啃咬过树皮和麻纸,破布和毛发,咀嚼过愤慨和仇恨,悲痛和绝望,在最后的几天里他们也一口一口咽下少年的五彩幻梦,青年的雄心壮志,细小和宏大的愿望,坚实和柔软的爱,还有对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的无尽眷恋。

城陷前夜张巡许远和最后一百来个将卒聚在城堞上。没有星月和灯火的夜晚,初冬的寒意填满他们之间无限远的距离。张巡问众人,你们当初都是为什么来从军?

有人说,家里缺钱,交不上税。有人说,富家子弟不愿从军,花钱雇他顶替。有人说,土地被贵人家吞了。有人说,在家里坐着,被抓壮丁的官吏拉走了。

一圈说完,转回到张巡那里。而他陷入了反常的,长久的沉默。

刘昌猜想,主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或许曾准备好一整篇慷慨悲凉的演说,关于激情、责任、家国、荣耀。然而直到最后一刻那人才恍然发觉:不是所有大唐子民都经历过所谓的盛世。

 

“吾受国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诸君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勳,诚以此痛心!”

那是他们平生第一次,从这个男人斩钉截铁的声线里听到了一丝悔意。

 

至德二载十月癸丑,贼登城,将士病,不能战。巡西向再拜曰:“臣智勇俱竭,不能式遏强寇,保守孤城。臣生不报国,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城遂陷,巡、远俱被执。

他们列队在城下,被绳索拴成一串。所有人都已没有挣扎的力气,以至于整个过程安静和平,如同一场索然无味的祭典。凡屠城,以生致长官主将为功。贼欲降张巡,遂将其麾下三十余人面向主将排成一行。杀一个,问一遍。众将皆云“愿死”;张巡目不转睛地看着部将在自己眼前身首异处,只如看着麦穗被收割,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南霁云在别将中声名最盛,终于杀到他的时候,身边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年轻人注视着雷万春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被行刑,注视着头颅滚落在地,不瞑目的眼睛里流出最后一滴血,又注视着不屈的尸身在死后傲然挺立,直到被疑神疑鬼的贼军乱刀砍倒。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去,最后一次望向主将,展露出雨后晴空般明净的笑颜。

 

张巡以下别将共三十六人:南霁云、雷万春、姚訚、石承平、李辞、陆元锽、朱珪、宋若虚、杨振威、耿庆礼、马日升、张惟清、廉坦、张重、孙景趋、赵连城、王森、乔绍俊、张恭默、祝忠、李嘉隐、翟良辅、孙廷皎、冯颜,此日皆死国难。十一人逸其姓名。

张巡就戮时,颜色不乱,扬扬如平生。

 

杀完了将领,贼军的屠刀转向了最后剩下的几百个士卒和百姓。就在此时刘昌听到一声膝盖撞地的闷响,转头只见许远摇摇欲坠地跪倒在尹子奇面前。

我跟你们走。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做降官,做贰臣,做国耻民贼。你不要杀他们。

他说,他们吃了一辈子的苦,不曾沾过一星半点的皇恩。

他说,我做父母官,不曾让他们过上一天好日子。

你拿我怎样都可以。他瘫倒在地上,用最后一丝力气说,请你,让他们活下去。

 

新任河南节度使张镐闻睢阳围急,檄浙东、浙西、淮南、北海诸节度共救之,倍道亟进,比镐至,睢阳城已陷三日。

城陷后十日,许远解至偃师,闻官军收东都,遂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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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下篇】

刘昌一直留在睢阳。五年后城中陆续迁入数千户居民。新君一纸敕诏,睢阳复名宋州。战争尚未结束,然而鸟雀、蚱蜢、老鼠、虱子,一样不少地全都回来了。

除了睢阳这个名字。

 

城隍庙旁边建了张巡许远的双忠祠。他在落成的那天受邀去看过一次,听了几个时辰冗长晦涩的祭文。后来人们都说此庙毫无灵验之迹。他横竖不信这个,也没再去过。又有一阵子他听说长安在为许远的“变节”争论不休。噩梦之后的不眠夜里他准备过各种版本的证词,然而最终并没有任何人来问过他。

他手下的新兵都会被他带去给校场边上的孤坟扫墓。他并没有给那些口音各异的少年人讲过陆家姑的事迹,只告诉他们那是个很厉害的鬼魂。要好生伺候。

战局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他听说官军一度将安庆绪围困在邺城中,一鼠千钱,从马粪里淘草籽吃。然而这熟悉的开端却引向意外的结局。九节度六十万大军溃败千里,黄河沿岸州郡复陷于敌。

那场混战中南阳去的队伍在败退时剽掠犹甚,几将东都洛阳洗劫一空。主将鲁炅竟因此惭恨自尽。刘昌听到周围人议论这桩奇闻,始终埋着头不置一词。南阳当年被围困的惨烈程度不亚于睢阳。那是挨过饿的兵。只有他明白。

因此他将小外甥阿粟从临淮接回来,又很快送出去交给姐夫的家族抚养。他怕自己养不活他。更怕附骨之疽的噩梦会从深渊里爬上来变成现实。

刀箭的伤痕在皮囊上,饥饿的伤痕在灵魂里。

 

相州溃败之后睢阳至彭城一带一度戒严。但随即李光弼代掌朔方军据守河阳,史思明十万大军两年间竟无尺寸之功,河南诸郡总算得了片时喘息。然而好景不长。朝廷急于求成,催促李光弼与史思明决战;官军败于邙山,李光弼入朝解职,叛军乘胜南下攻陷淮西,兵锋直指江淮运路。

宝应元年,史朝义自领大军围困宋州。城头上的烈日,渐空的仓廪,蚁聚的敌军,与五年前的场景一一重合。刘昌在城中遍寻不到刺史李岑,最后忽然一闪念,鬼使神差地闯进双忠祠,果然见到长官正跪在殿中,背影也同木胎泥塑的神像一样僵直不动。

刘昌在心底嗤了一声,面上勉强保持着冷静:“粮虽然吃完了,仓里还有几千斤酿酒的陈麦。磨碎了煮成粥,至少还能再撑二十天。”

李岑背对着他点点头,又怔了片刻,恍惚地回望过来:“二十天后呢?”

“江淮兵足,解围不在话下。”

李岑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江淮固然兵足,却是各路军阀攻伐圈地的战场。将领早就换了几代,各自为政的情形却与五年前如出一辙。

刘昌似也读到了他的顾虑,上前半步又道:“李太尉已经到了临淮。不出二十日,必来救我。”

李岑站了起来,满脸惊讶地打量这个连他都叫不上名字的年轻士卒:“你……你认识李太尉?”

话出口时,刘昌也被自己的斩截语气惊到了。他怎么可能认识李光弼。他只是一介果毅,而那是唐帝国里阶位最高、兵权最盛的统帅啊。

他避开长官的询问,继续沉声道:“城东南隅最危,我自带兵去守。前次张中丞留下的战具,我都会用。需要使君拿出来的,只是一点骨气而已。”

李岑一张惨白的脸被他呛得发紫,然而无声对峙之后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犹疑问道:“你……守过睢阳?”

他昂起头,面无表情地打量过高座上的一尊尊泥神。

“吃光了最后一颗粮食之后,我们又守了整整三个月。”

瘦削的身影在午后的酷暑里不住地发抖,又一段静默之后李岑忽然转身,重新面朝神主跪拜下去:“下官一介儒生,不能临阵杀贼。惟……死国之志,天日共鉴。公等有灵,乞佑一城军民。”

刘昌没等他念完就不耐烦地走了。

 

援军在第十五天的深夜到达城下。两路骑兵无声无息地从南北两端包抄敌营。待天明时一声号角,四面旌旗蔽日鼓声撼山,一队先锋在敌阵中左右驰突,砉然向然,直如无厚入有间。莫说贼寇,就连城头上的守军也看得心惊胆寒。

城下会师之际,李岑在援军面前几乎站不住脚,扶着刘昌的肩头道:“他说临淮援军二十日内必到,竟然还早了几天。宋州得全,都是这位壮士的功劳。”

对面主将长着一张黝黑的脸,面无表情如饱经风霜的石像,闻言下马朝刘昌一揖:“河南兵马使郝廷玉。幸会。”

那人身边一个少年将军也跟着行礼:“太尉军令如山,晚一天就只好拎着脑袋回去了。⸺先锋柏良器,见过将军。”

他稍稍迟疑了半拍,但仍用响亮的声音报出了自己的职名:“宋州果毅刘昌。久闻朔方军威名。”

果毅是行伍末秩。而这,还是至德元载宁陵之战后,张巡千方百计为部下争来的封诰。与此同时朝中滥封官爵,奴仆厮养皆至开府特进,大将军告身仅易一醉。⸺这一切他全都知道。

柏良器眼中掩饰不住一丝讶异,未容开口却被郝廷玉抢先道:“我们不是朔方军了。”

刘昌“哦”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这话茬,欲言又止。柏良器年纪虽小,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当场将他看穿:“你是不是想见李太尉?”

 

两天后他在徐州见到李光弼,愣了好一会才勉强将这个名字与眼前病骨支离的憔悴侧影联系起来。

对方显然从他眼里读出了什么,却毫不在意,只放下笔,炯炯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

“张中丞讲过很多,讲你和郭令公在河北和太原克敌制胜。后来河阳之战,我也听说过……”他不善言辞,尤其不善恭维,说到一半觉得意思到了就停了。

“你守过睢阳?”

他无声点头。

李光弼停顿了一下。“你仍旧相信我们会去救你。”

刘昌立刻就听懂了“仍旧”两个字里的复杂意味,极罕见地犹疑了片刻。然而在那人的注视之下他拾不起任何敷衍的念头,只得照实说:“我以为……你们是朔方军。”

李光弼看着他,笑了。刘昌并不了解这样的笑容在那人脸上有多么罕见,只不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尴尬。正待说什么,对方轻轻抬手止住他,突兀却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李光弼向他询问汴宋一带的防务。他们的谈话时常被来访的部将幕僚打断。然而双方似乎都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惟一一次对话,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谁也不提“改日再会”的辞令。等待李光弼处理军务的空档里他无事可做,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新置的副元帅官署几乎是一间空屋,惟有案头几卷旧书大约是主帅私物。他生长农家,仅能自书姓名,却一眼认出签牌上写的是《汉书》。

他认得,因为那是阿禾读过的书。

 

那时候陆家姑每天带阿禾到私邸开小灶,少女捧着碗,眼睛却盯上了屋角的书架。妇人便拿手指着字给她娓娓地念,时常讲到深夜。

他去接阿禾回家,杵在廊檐下等得心焦。陆家姑笑道:“五郎也来么?”

他缩了一下。“我不识字。”略一停顿,以他一贯存不住话的脾气,忍不住嘀咕道,“天明上阵,谁知道哪个竖着回来,哪个横着回来。⸺且鼓捣这没用的营生。”

那时他们已经在吃人了。军中仍有人在写诗,讲古,半夜里吹笛子。他满心里窝着难以名状的怒火,只觉这世界不可理喻地残忍。

妇人仍是一脸和蔼的笑:“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也。人生多不过百年,谁不嫌短。正因如此,才要去书里看看他时他地,小小的睢阳城外还有怎样一个世界。”

他背靠廊柱,咬住嘴唇不言语。阿禾一拽妇人的衣袖:“他就是,怎么说来着,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姑你别理他,接着讲,李广被几万匈奴兵围着,后来怎样了?”

阿禾专爱听这些金戈铁马、不沾些微儿女情长的故事。他私下里嘀咕说,可是女人该读的书,被姐姐好一顿教训:“你懂什么!姑说了,《汉书》就是女人写的。她能写,我还不能看?”

“怎么可能……”他本能地缩起来,却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嘴。

“怎么不可能!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阿禾叽叽喳喳地给他讲,你知道大宛、鄯善、身毒国都在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你爱吃的胡麻是张骞带回来的吗?你知道李广利去讨天马的贰师城,如今就在我们封大夫的安西都护府里吗?你知道我们的朔方军,把安禄山打得食不下咽的朔方军,那是汉武帝赐下的名字,是大将军卫青打下来的土地吗?天下大着呢,你不读书,一辈子都是井底之蛙。

她不知疲倦地讲了一整夜,早上起来时仍旧精神抖擞,将发髻抿得光光的,裤脚扎得紧紧的,又给弟弟仔仔细细系上甲胄。

刘昌从城门里跃马而出时听到城头上有人在叫他。阿禾从不在行伍间和他搭话,那天却一反常态,远远朝他挥手:“你听见没?朔方军打下了长安城!”她兴奋地朝他们放声喊着,甚至顾不得掩饰令人生疑的尖锐嗓音,“五郎,你好生回来。你们都好好地回来!朔方军要来救我们了!”

 

那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朔方军要来救我们了。

他再次见到的阿禾,已是薄棺中刳剔干净的一副白骨。

 

刘昌手里骤被塞进东西,惊悸中抬头,只见李光弼不知几时站到他面前。

“你也喜欢《汉书》么?喜欢就拿去罢。我没有时间读它了。”

他像被烫了手一样将那几卷书撂到案上,后退一步:“我不识字。”

李光弼温和地一笑:“你这么年轻,学什么都不晚。”

“不要。别给我!”他几乎像避瘟神一样躲着那物件,也不想再和仰慕已久的主帅多谈,磕磕绊绊敷衍几句便落荒而逃。

 

他上一次收到同样的馈赠,是在阿禾死后。

陆家姑将那几卷《汉书》送给他,说,她读过的书,你接着读下去,是对阿姊最好的纪念。

在睢阳城陷前最后几天极端的饥饿里,他将那些藤纸扯开,撕碎,煮成苦涩的纸浆,填入了空虚到将三魂七魄都反噬殆尽的肠胃。

 

许远给阿禾写过一方墓志。

他以为墓志这种东西都是靠文人来编的。然而长者蘸了笔,只静静等着他。

“你……你写呗。”他又念了一遍,刘四娘,小字阿禾。至德二载九月卒。他拿游移不定的目光瞟着长官:剩下的,都靠你了。

许远若有所思地说,她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听你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写。

“刘四娘,小字阿禾。”他吐了口气,望向天边微渺的一缕流云,“她喜欢这个名字。而我更希望她来生……做一棵不被人吃的野草。”

 

刘昌到李光弼麾下,超授左金吾卫郎将,跟着郝廷玉参与收复东都、围剿史朝义的战役,北上一路打到了瀛州。李光弼去世后王缙继任河南都统,分散临淮故将。柏良器、王棲曜等人南下江淮,郝廷玉入为神策军将,刘昌则复被遣回宋州任牙门将。

那年他二十七岁,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宿将。战后的二十年里河南军政格局改了又改,他在汴宋诸郡间摸爬滚打,做到了李光弼曾做过的都虞候,宪衔则是与张巡一模一样的御史中丞。

建中四年李希烈自淮西反,数月之内攻克汝州汴州,围襄城。唐廷不断向前线增兵期间因抚恤不当,泾师哗变驱逐天子,一时间社稷倾覆,关中至两河的乱局不亚于天宝末。

而李希烈又与安史逆贼不同,他从一开始就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富庶安定的江淮地区。力克襄城之后麾师东进,下一个志在必得的目标便是宁陵。

宁陵是宋州以西百里外一个不足千户的属县。五万敌军重围之下,一人撒上一把土就能将罗城埋掉。是时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新败于白塔,退守宋州,迎头撞上都虞候刘昌,请缨领军救援宁陵。

刘玄佐扫一眼手下垂头丧气的残兵败卒,以无奈的语气劝道:“按兵法,兵倍于敌则分之,等则战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避之。如今贼势正炽,宁陵的兵力过于悬殊,你去了也不济事。不如并力守住宋州……”

刘昌登时放下脸来:“宁陵与宋州唇齿相依,正如睢阳之于临淮。你想做贺兰进明还是想做李光弼?”

刘玄佐一口老血噎在喉咙里。李光弼晚死两天就成叛臣了,你还拿他做榜样呢。⸺然而他毕竟知道刘昌的脾气,更兼那人久居宋州,在军中颇有威信,他也不敢公然翻脸。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点起三千兵马将人打发走了。

 

刘玄佐虽不赞成他分兵,关键时刻还是在城外设疑兵,千方百计掩护他们趁乱杀进宁陵。刘昌见了宁陵守将高彦昭,皱眉道:“刚才从李希烈大帐边上过,那个人,我竟好像见过。”

高彦昭耸肩:“这不稀奇。他是李忠臣的族侄。”

河阳之战时李忠臣抛妻弃子,夜率五百死士从叛军营中突围降于李光弼,一时传为奇谈。刘昌后来在河南河北不止一次与他们并肩作战。然而如今李忠臣正在长安做朱泚的忠臣孝子,李希烈青出于蓝,已经改元武成,自立为大楚皇帝了。

两人相对叹恨了一阵,刘昌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营中有人在运土。你得深挖壕堑,防备地道。⸺狗娘养的,跟着朔方军打这么些年仗,忠肝义胆学不来,只学这个。”

高彦昭听见朔方军三字,脸色阴了一下,苦笑道:“以后少提朔方军罢。”

“怎么了?”刘昌回忆了一下最近一次听到朔方军的消息,是几个月前泾师哗变,天子出狩奉天,急诏在河北讨伐藩镇的诸道军入关勤王。李怀光当即率朔方军卷甲奔命,赶在奉天危如悬丝的时刻兵临城下力挽狂澜。

彼时他在千里之外听到这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消息,莫名地眼眶酸涩,怎么也揉不好。

高彦昭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么?朔方军反了。”

“你胡说!”他无端暴躁起来。高彦昭撇撇嘴,扔下一个“爱信不信”的眼神,忙自己的事去了。

 

第二天贼军四面绕城,声东击西,神出鬼没,到处寻找防备薄弱的角落作为突破口。刘昌早料着这一手,沿着城头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三令五申:擅离职守者斩;偶语戏谑者斩;贼军当前而回顾者,斩。

城下叛军正在卖力地朝他们吆喝,大有四面楚歌的声势:李怀光背反朝廷,天子仓皇南逃,存亡未卜。皇帝都丢了,你们给谁守城?

这样的重磅消息难免在唐军将卒中溅起阵阵骚动。然而在刘昌不眨眼地处决了几个交头接耳的戍卒之后,城头上陷入死寂,再没人敢乱看一眼,只剩下叛军不知疲倦的喧哗:朔方军都反了,你们还等什么?

副将过来询问滚木和火油的部署。刘昌简短交待了几句。此时离他三五步外一个弩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体,用极隐蔽的动作转身偷看了一眼,然后发出惊喜的叫声:“五舅!”

他也惊呆了:“阿粟!你怎么在这!”

年轻人从望台上跳下来,雀跃地朝他伸开胳膊:“我从襄州过来的。刚才听见你说话就猜到……”

话没说完,却被刘昌铁青的脸色吓得咬了舌头。“阿舅……”年轻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违令,愣了一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不是故意的!阿舅,我一高兴就……我三年没见过你了。我知错了。你罚我,打我,怎样都行……”

周围无人敢回头。但他知道,百步内所有人都支着耳朵在窥伺他们。

副将不动声色地将阿粟拉到一旁,赔笑道:“后生家,高兴起来犯糊涂。值甚么。给他二十棍长长记性罢。”说罢便叫来虞候,要将年轻人带走。

“且慢。”刘昌终于回过神来,每一句话之后都跟着长时间的停顿,仿佛那些音节正在像喷涌而出的鲜血一样带走他的生命力,“刚下的军令,离位者斩,语笑者斩,回顾者斩。我一个都虞候,难道教全军将士眼睁睁看着我徇私枉法。”

年轻人面如死灰,却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脱下兜鍪和铠甲,独自走向城下行刑处。从刘昌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阿舅,把我和我娘埋在一起。

 

刘昌凝神搜寻着刀斧的声响,然而只听见城下叛军肆无忌惮的狂笑,叫嚣,淮洪般的声浪四面八方涌过来,低矮的城堞轰然倒塌,地面上裂开巨大的黑色深渊,无数绿眼睛的鬼怪从噩梦深处爬出来,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朔方军都反了,你们还守什么?!”

 

之后一连四十余日他没有再脱下过甲胄。裹创出阵,饮血登陴,眼里不再有一丝生人的活气。

李希烈围城愈急,以尸骸填满壕堑,钩车云梯轮番上阵。强攻数日无果,遂决汴河水灌城。霎时间方圆数十里汪洋一片,纵有援军也只得望洋兴叹。

正如当年的睢阳,宁陵如今已是河南诸侯眼中的弃子,这一点刘昌再清楚不过。但别人可以弃,任何人都可以弃,唯有他不能。

南霁云断指求助时,周边郡县里唯有宁陵施以援手。城使廉坦亲自领军驰赴睢阳,后来与张巡等人同日赴难。

那时候没有人愿意救睢阳,因为都知道此去万死无生。

廉坦和他的三千将卒自然也知道。

那是他们欠宁陵的命债。二十八年后,他来还了。

 

城中井水皆溢,粮食也发了霉。随着天气转暖,很快流行起瘟疫。到了四月里,尚能作战的士卒已不足千人。李希烈在积水中筑起一道埇堤直抵北门,亲到堤上坐镇,下了死命令:明日正午,必屠此城。

刘昌已经被伤病和高烧消耗到神志恍惚,却仍旧不甘心地在城头上瞄准踌躇满志的草头皇帝,咬牙切齿地瞄了又瞄。

挣扎几番后他最终放下了弓矢。以他的体力,射出去也只是白白浪费一枝宝贵的箭。

那天夜里他和最后百来个伤兵围坐在城墙上,他问大家,战争开始的时候你们都在做什么。

年轻的士卒们纷纷说,你说天宝之乱么?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他没有听进去多少。太累了。噩梦如期而至,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抗拒,任由自己沉落下去。

自宁陵被围,樵采艰难,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煮熟的食物。而眼前这盘肉上面蒸腾着诱人的热气,光是看一眼就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服透了。

他吃着父亲的脸,母亲的手,长兄的肺,阿姊的肝,最后,是小外甥藕节一般柔嫩膏腴的四肢。

二十八年之后他终于将亲人们咬进齿缝,吞入肠胃,暖洋洋地和自己的肤发融为一体,从此再不分离。

他正回味着熟悉的肉香味,忽被高彦昭唤醒。那人拎着一个浑身水淋淋的少年,说:“南边泅水进来的。他说他是浙西援军。”

少年一身雪练也似的白肉,满月之下亮着细鳞般的银光。他一声不响地取出发髻里的蜡丸,刘昌看见帛书上的落款,登时就呆住了。

那是他在李光弼麾下时熟知的名字。后来那支队伍南下平定袁晁之乱,就此扎根江淮,二十年间不通音问。如今……他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句“李太尉必救我”……然而,怎么可能……那人已经死去二十年了。

⸺怎么不可能!旁人做不到,但那可是李光弼啊!

他一轱辘爬起来,教人悄悄开了南门。五百将卒如幽灵般从水中钻出来,入城之后纷纷从革囊中取出弓弩,到城头上选好位置整装待命。直到此时刘昌犹烧得昏头昏脑,不确定自己脚下的城堞筑在阳世还是阴间。

援军主将披挂整齐前来见他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后至的援军仍在源源不断地入城。刘昌恍惚地想,应该是真的罢。他做过何止千百个噩梦,梦里的黑夜从无尽头。

“镇海军副使王棲曜。”

“兵马使柏良器。”

他看着那两张沾染风霜却熟稔如初的面孔,困于混沌的意识如云破日出一般清明起来。

“宣武军都虞候刘昌。久违。”

太阳出来。天亮了。

 

叛军以数千死士操白刃登北门,前赴后继,志在必得,场景一如二十八年前的睢阳。而不同的是这一回城头上报以骤雨般的箭矢,一箭一命,皆贯人而毙。敌军相顾失色,却当不得军令,仍旧硬着头皮向上冲。

正胶着间,只见王棲曜带着一个少年挽起强弓,一箭替一箭,照着数百步外李希烈的大帐流水价射过去,眨眼功夫便将大楚皇帝的御座射成了刺猬。李希烈惊道:“宣润弓弩手至矣,宁陵迨不可下。”慌忙鸣金收兵,当天夜里便拔寨宵遁。

柏良器将少年带到刘昌面前,炫耀般地拍着那人结实的后背:“怎么样?王大夫手把手教出来的,算不算个万人敌?”

刘昌认出那正是昨夜第一个潜水入城的勇士,名叫李长荣。少年与柏良器当年一般年轻,神情举止却完全不同。柏良器生长乱世,十二岁上父亲为叛军所害,誓弃性命以除寇仇,小小年纪眼中便燃起灼人的火光。而李长荣白皙的脸上挂着一对腼腆的梨涡,被长官一夸,连耳垂都红到半透明。

刘昌问候了李长荣,对方却只还个礼,盯着他欲言又止,半晌,转身拿吴语向柏良器小声说了句什么。

柏良器笑道:“你和他说,没人笑话你。”

少年拿生硬的官话向刘昌道:“你认识张中丞。”

刘昌登时敛了笑容:“认识。怎么了?”

“宋州,是不是有他的庙?”少年比划了一个拜佛的手势,“求你,带我去看看他。”

刘昌疑惑地望着那张白净的,无忧无虑的,从未被战乱苦难摧残过的脸,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他太年轻了。刘昌想,再怎么算,睢阳围城时他也一定还没有出生。

柏良器听得心急,替少年解释道:“南边很多地方都有张中丞的祠,唤作大老爷庙。听说这里被围,许多当地人去求韩晋公出兵。长荣来时,乡里父老特意托他到宋州瞻仰双忠祠,看他们家乡塑的张中丞像不像。”

“你……是哪里人?”

“明州象山人。以前是余姚郡……”少年看见刘昌骤变的脸色,有点不知所措,“将军……听说过余姚吗?”

他仍凝视着少年的脸,宿命般闪回到二十八年前睢阳校场上的血色黄昏,陌生又熟悉的句子脱口而出:“宣城再东,有吴兴、吴郡、余杭、会稽。会稽再东是余姚,户一万八千,辖县四。余姚城东六里即是大海。”

随即他被这段早已埋葬在荒城中的记忆惊呆了,茫然摸着喉咙,仿佛不相信这样的话刚刚被自己说出口。痉挛的手指向下攥住胸口,心脏,绷着肩背不住地颤抖,整具躯壳都似被某种骇人的力量夺舍。

“你知道的真多。”少年忍不住赞叹,却忽然被对方一把搂进怀里,臂膀死死碾着他的后背,几乎将肋骨一根根勒断。哽咽许久,紧贴着他的胸膛里终于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临淮再东是东海;谯郡以南是汝阴;汝阴东边是寿春;寿春东边是庐江;庐江东边是宣城。宣城再东,有吴兴、吴郡、余杭、会稽。会稽再东是余姚。

⸺你们为之生为之死的,是你们的同胞手足,是和你们一样的良善男女,是宣城、吴兴、余姚诸郡百万户鱼米人家。

⸺不要只盯着死者。我们吃人,是为了活下去。

 

张巡说,为了他们,请你活下去。

许远说,请你,让他们活下去。

 

少年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怯怯地伸手抱住他。一旁的柏良器和王棲曜也潸然泪下,扶住刘昌的肩膀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天宝十四载至今整整三十个年头,葬送了多少人的童稚、青春、壮年和垂老。郁积三十年的泪水在这一天决堤而下。歇斯底里的号哭中他知道张巡回来了,许远南霁云回来了,阿禾阿粟回来了,宁陵的三千戍卒,睢阳的三万军民,数百万死于战乱的亡魂都在这一刻借着他的躯壳回到此岸,和他们一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辗转盘桓殷殷倾诉着无尽的悲伤和眷恋。三十年后这个世界仍旧陷于战争与苦难的泥沼,而眼前这张无忧无虑的少年的脸,仍旧值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受难,一次又一次牺牲,一次又一次死而不已,死不瞑目,化作厉鬼继续守护同胞手足直到魂飞魄散。

 

他带着李长荣去看双忠祠。少年跪在神主面前指天誓日慷慨陈词。他在一旁微笑道,你们活下去,就再好没有了。

 

宁陵解围后刘昌继续领宣武军收复陈州和汴州,河南战局的天平开始倾斜。李希烈势蹙,退回蔡州,不久被其部下毒杀。

淮西初定之际他也听到官军收复长安、天子銮驾还京的消息。王棲曜和柏良器率军返回浙西。刘昌一路送他们到临淮。王棲曜特意带李长荣去看城西佛寺里的砖塔,给他讲南霁云当年求援无果,怒射浮屠,矢镞入砖数寸,至今遗迹尚存。

刘昌已不记得当年是不是有过这回事,然而他也知道这并不重要。塔下一道道虔诚瞻仰的目光足以让缥缈的传说成为恒久流传的真实。

王棲曜对李长荣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南将军学射箭,后来又将那一套本领传给你。如今你学成立功,正该来拜谢师爷。”

李长荣跟着主将一丝不苟地拜了三拜。刘昌在一旁奇道:“你认识南将军?我竟第一次知道。”

王棲曜叹口气:“还是天宝年间的事。我在魏州团练营里认识他,那时候他和长荣一样给人操舟为生,两臂天生神力,格斗骑射无师自通,半营的兄弟都和他学。后来河北陷贼,我们都在濮州尚衡的义军中。尚衡打汴州,派他去联络张中丞,谁知他一去就跟定中丞,再也不回来了。”

之后的事刘昌备知。南霁云与张巡一见如故,逢人就说“张公开心待人,真吾所事也”。尚衡屡次送来丰厚的金帛,都被南霁云婉拒。此时睢阳初被围困,张巡筑台募万死一生者,数日无人敢应。最终有人登坛揭榜,与主将相对悲咽,共誓以死,乃霁云也。

 

“很多人都觉得南将军糊涂。那么多条立功报国的阳关道,偏往这里一头走到黑。可我懂他。”刘昌很少与人谈论张巡,却在那天忽然开了窍,给李长荣讲了许多往事。

“中丞是文官出身。写得好诗。城中成千上万的军民老小,他但凡见过一次就能记住姓名。听说他读书只看三遍便终身不忘。满满一架子的《汉书》,他能从头到尾背下来。

“他是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读了一辈子仁义圣贤的书,到头来要用在这样的事上。

“他待我们极亲切。可我总觉得他骨子里非常……狠。令狐潮投敌,家眷尚在雍丘,想着许多年的同僚情分,不至于怎样。而他眼都不眨地杀了令狐家满门妇孺,临阵一个脑袋一个脑袋扔下去。⸺就到这地步,令狐潮后来与他兵戎相见,还好言好语想招降他。

“他不信神佛,不信阴司报应。可他深信自己死后一定会做厉鬼。有时候我们觉得……他也许早就把自己当作厉鬼了。

“中丞懂得许多兵法,可临阵时从来都是见景生情,自出胸臆。城中缺箭,他就从城头上吊下许多稻草人,引得贼军万箭齐发,再将草人拽上来,一夜赚来上万枝箭。第二天夜里再从城头缒下人去,贼军看了都笑,谁知这回可是真人,眨眼就砍翻了百来座军帐,令狐潮吓得连退十里,再不敢回来惹事。

“从雍丘到宁陵再到睢阳,前后四百战,斩将三百,破敌十万;每次出阵,他必定挺枪冲在最前面。我有一次中了一箭,正要退下来治伤,他忽然神出鬼没地站到我旁边说,我就站在你这里,你当着我的面杀敌,我不退,你也不要退。”

刘昌的视线转向王棲曜,苦涩地笑了一声:“他是那种能让人不知不觉就死心塌地的主将。直到我自己做了将军,才知道他有多么遥不可及。”

王棲曜缓缓按住他的后肩:“我懂。中丞是那种为了信念可以牺牲一切的人。而你们,你们的信念就是他。⸺刘中丞,世上也有许多人以你为信念。你活着,尽忠王事,他们的牺牲就都值得。”

他知道老战友是在为阿粟的死安慰他。但这并不是任何人可以安慰到的伤处。那段黑色的记忆注定成为他漫长噩梦的一部分,在每一个孤独的夤夜里大睁着眼睛与他对视,拷问,煎熬,直到时光的尽头。

 

贞元三年,刘昌以战功拜泾原节度使,奉诏筑平凉城,扼弹筝峡口以拒吐蕃。入京面圣之后他接到侍中浑瑊的邀请,见到了这位久闻大名的奉天定难功臣。

侍中府上没有盛陈伎乐,待客的饮食也颇清简。主人出来见他时竟是一身素服。刘昌正纳闷,手下幕僚悄声提醒:他找你来,大约是为了平凉劫盟的事。

是年五月唐廷与吐蕃盟于平凉,吐蕃设伏而唐军无备。会盟使浑瑊仅以身免,僚佐数十人被劫,麾下卫兵几乎全军覆没。

果不其然,浑瑊一见他即开门见山道:“此去平凉筑城,若见到无主的尸骨,烦将军代为收殓,替我送他们一程。我这里……时常有人托梦,诉说死后曝尸荒野,做鬼也不得安宁。”

刘昌身居高位,仍改不掉心直口快的毛病,当下哂道:“侍中信这个么?”

浑瑊垂下眼帘:“可以不信,不可不敬。”

刘昌停顿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他不善于应付高官,却在这一双清澈的蓝眼睛里看到许多亲切熟稔的东西。他知道此人与他年龄相仿,都是少年从军,沙场上走了大半生。他们此前并无任何交集,不知怎地竟深谈起来。

“我在睢阳时,见过许多人指鬼神为誓。那都是咬钉嚼铁的英雄好汉,就做天上神佛也无半点愧色。然而……没有一件事应验过。都说天道好还,可你知道贺兰进明么?睢阳城陷,他连一根毛也没少;最后事败被贬,罪名竟是‘与第五琦结党’。”

浑瑊听见睢阳二字,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然而最终并没有问。沉默许久他忽然说,我给你讲一件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并不想说服你什么,只是想有人知道这个故事。可以吗?

 

“建中四年我在奉天守城。我们要烧朱泚的云梯,谁知那日风向不利,云梯没烧起来,倒有许多火星被吹回城里,四处起火,顿时自乱了阵脚。

“那时候城里已经断粮数日,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贼兵一个个从云梯上攀下来,眼看就要夺了城门。满朝公卿无计可施,只得跪在地上仰首祝天。

“城防使侯仲庄也拉着我跪拜。他说,我们已经穷尽人力了,今日谁死谁活,且看天命罢。

“你猜他拜谁?他面朝东边拜起他的故主,安西都护封常清。我奇怪说,拜他做什么?他说你没读过封大夫的遗表么?‘仰天饮鸩,向日封章,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铤。’⸺他说,封大夫,你聪明正直,死后必为神明,说话可要算话!

“你别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刚拜完,风向就真的回转了。

“当天我们烧了云梯。第二天朔方军便到了城下。刘将军,我今天坐在这里和你闲谈,封大夫也许就在什么地方听着。别的鬼神我不敢说,可他,我是信的。”

 

刘昌刚听了一个烧云梯便已变了脸色。浑瑊絮絮地讲完,他只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浑瑊有言在先,此时也不强求。随口又讲了几句送行的吉利话便起身送客。

“他们……值得么?”刘昌告辞之后忽然回头,盯住主人低声问。

浑瑊不由自主地躲开了眼神:“你说……谁?”

“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仆固怀恩,李怀光。还有……你们,我们,所有人。朝廷这样待他们,他们还这样死心塌地。值得么?”

话一出口他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半公开的场合抛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莫说谨慎如浑瑊,就换了他自己怕也无法作答。

然而对方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以一种真挚到近乎虔诚的语气说,若是世上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大约是不值得。然而既有他们,一切就都值得了。

 

几个月后,陇西荒原上矗立起一座新的边城。刘昌在当日劫盟喋血的地方搜罗了数百具遗体,各具棺槥衣服,葬于浅水原。建二冢,大将曰“旌义冢”,将士曰“怀忠冢”。诏翰林学士撰铭志祭文,于冢前盛陈兵设,幕次具牢馔祭之。刘昌及大将皆素服临之,焚其衣服纸钱,别立二石堆。题以冢名。诸道师徒,莫不感泣。

那日朔风凛冽,铅云压城,焚化祭品的火焰猎猎地烧进灰色的天空里。祭典结束,官吏将卒们次第散去,刘昌独自坐在荒原里看两座新坟覆上洁白的初雪。天色暗下来。火堆熄灭,无星无月的长夜悄然降临。

微茫的暮光里他看到重重叠叠的人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手挽着手朝他走过来。他们走得很慢。每近一步,天色便黯淡一分,那些稀薄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无声地溶于雪夜。

可他仍旧清晰地看见每一张熟悉的脸。他看见他们活在一生里最好的年华,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从不知乱离为何物。他看见他们依次来到他身边,每人留下一块石头,一夜之间在冢旁立起两个巨大的石堆。

凌晨时分雪晴了。月落星移,熹微的晨光为石堆刻下长长的影子。他抱着阿禾留给他的那枚石头,蜷在雪地里,享受起三十年来第一场安稳无梦的睡眠。

 

END

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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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番外和后记

【番外】

他再次见到浑瑊时,两人都已是须发斑白的老人。战乱的伤痕被十余年的海内承平所覆盖,一度禁忌的话题也在茶余饭后重新浮上水面。

他在宫宴中乘醉问浑瑊,朔方军为什么要反。

老人一愣:“你怎么还记着这茬……”

他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强硬地望进对方的蓝眼睛。

他一生的履历没有和朔方军发生过任何交集。但就是放不下。

浑瑊远远扫了一眼重重帘幕后面的天子,低声说,李怀光从奉天城下碰壁而返的时候,朝着城门牌匾射了一箭,正中“天”字中心。

矢镞入木三寸,至今遗迹尚存。

【后记】

  • 文中角色除了阿禾是虚构的以外,其余都是历史人物。部分事迹经历有改动。相关考据见旧帖【睢阳故事的两个续集】。
  • 张巡的本职是真源县令,在安史之乱初期战斗了近两年,最初在雍丘,后来守宁陵,再后来才到睢阳。许远是睢阳太守,在张巡转战睢阳之后(至德二载初)将军事指挥权交给他。南霁云认识张巡要早一些。本文只截了睢阳最后三个月里的一些场景(至德二载7-10月)。这三人的更多故事见《新唐书·忠义传》、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和《资治通鉴》相关章节。于赓哲老师的百家讲坛《大唐英雄传》中有一集讲张巡,讲得很好。
  • 历史上张巡被称赞的点主要在于忠君,他本人的言论也是表现出强烈的忠君思想。但此文中出于个人偏好,故意回避这一点,而偏向于渲染“贵唐不值得,但贵唐人民值得”。
  • 许远降敌的动机出于虚构。历史上许远因为生致贼庭一度遭受非议。然而新唐书中提到【凡屠城,以生致主將為功】,许远是睢阳太守,当时其实是他想死也未必有机会。
  • 历史上南霁云对张巡也是一见私奔。他和王棲曜确实都做过尚衡的部将,都以善射知名,两人之前认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 南霁云在临淮求援,有宴中断指和射塔立誓两段主要情节,这里合并了一下。主要是想让他当着贺兰进明的面说出名台词“必灭贺兰”。
  • 刘昌在安史之乱初期履历不明。他参与睢阳围城属私设。但他确实主持了宝历元年的守宋州和兴元元年的守宁陵。
  • 宁陵是宋州(睢阳)的属县,两个地方非常近。这个地方屡次被围不光因为它屏蔽江淮,也因为它扼守漕运要道。相关研究参见李碧妍《危机与重构》。
  • 唐代在玄、肃二朝改州为郡,代宗即位后又复名为州,因此很多地方都有别名。此文中涉及的有睢阳=宋州;彭城=徐州;临淮=泗州;余姚=明州;吴兴=湖州;吴郡=苏州;余杭=杭州;会稽=越州。张巡讲地理的那一段,材料来源是《元和郡县志》。但不全是真的,不要信。
  • 南方确实很多地方有张巡许远的祠,直到现在还有。当时台州还有李光弼的祠。
  • 陆家姑的材料非常少,只在新唐书里提了一句【巡有姊嫁陸氏,遮王勸勿行,不納,賜百縑,弗受,為巡補縫行間,軍中號「陸家姑」,先巡被害。】本文中她的事迹有一定原型也有部分虚构。她是这段历史里我非常在意的一部分。她和无事迹无面目的张巡妾对比,两个女性分别代表了这个故事的两面:一面是人性光辉;一面是人伦惨剧。每一面都是真实和不容忽视的。本文中明写前者暗写后者;前者是形后者是影。张巡杀妾的故事则已经有《睢阳七月》珠玉在前了。
  • 陆家姑和张巡妾的对比,除了各种主观客观的,必然偶然的因素,必须注意到还有一点,就是在唐代苛酷的良贱制度下,这两个女性的阶级地位有天渊之别。
  • 历史上李光弼派去救宋州的将领包括田神功、乔岫、论惟贞、郝廷玉和陈利贞。(我也是刚刚看论惟贞墓志才发现他也去了。)这是李光弼到南方后的第一次重大军事行动,田神功、论惟贞、郝廷玉都是资历很深的将领,是徐州当时能拿得出手的最强阵容了。可见当时形势严峻,也可见李光弼对救援宋州是非常重视的。刘昌作为一个基层军人,说出“李太尉必救我”,不是出于他和李光弼的个人联系,而是出于他对李光弼战绩乃至品格的了解。本文中为了紧凑和连贯,将援军将领改成了郝廷玉和柏良器。
  • 王棲曜和柏良器确实都是李光弼部将。“李光弼死后二十年又救了刘昌一次”这个梗,稍有煽情但并不算夸张。镇海军救宁陵的关键决策者韩滉都是因柏良器推荐而上位的。
  • 李光弼刚出镇临淮的时候确实病得很重(舆疾在道),后来可能好转过一段时间,但不到三年就死了。他读《汉书》也有史实依据。
  • 兴元元年的宁陵之战,不同材料中的记录有很大出入。在《奉天录》及基于它的一些史书中,主导守城的将领是高彦昭,刘昌则是比较软弱的形象。这个版本的故事里也没有提到镇海军救宁陵。如果说前者是常见的武将争功各执一词,后者就跟很多其他材料对不上,让人生疑。基于此我没有采信《奉天录》的说法,仍旧以刘昌的碑传和通鉴为底本。
  • 刘昌杀外甥的事迹见于杜牧《宋州宁陵县记》,原文的情节相当不符合当代价值观,我做了改动。杜牧写史的调性也是有目共睹……这里不排除他故意耸人听闻的可能性。后人论史也往往指出杜牧写的这个故事既不合理又不感人。
  • 李长荣这个人,《危机与重构》中认为他也是从李光弼部下去南方的。但我找不到关于他早年出身的材料,对这点存疑。于是这里私设他是南方本地人,作为“三十年前河南保全江淮;三十年后江淮反哺河南”这条主线的承载者。在刘昌眼里他就像是睢阳亡魂的孩子。
  • 当然了这条主线是浪漫化后的伪史。现实远比文中残酷。安史叛军虽然没有打到江淮,但南方并不安居乐业。其间经历了刘展之乱,又遭到平定刘展之乱的田神功的劫掠,即便没有战乱的地方也有自然灾害和重税的荼毒(因此后来有袁晁民变)。通鉴上元二年九月即有【江淮大饑,人相食。】的记载。史书根本不用看字缝,吃人已经俯拾皆是了。
  • 历史上刘昌、王棲曜和李长荣都官至节度使。柏良器后来入朝为神策军将。德宗时期神策军渐渐被宦官控制,柏良器得罪宦官,受诬去职,被搁置在一个闲职上十多年直至去世。⸺这段经历很有李光弼的影子。柏良器到李光弼麾下的时候才17岁,算是李光弼看着长大的。
  • 接近结尾的地方关于平凉劫盟的片段,与睢阳故事无关,但确实是历史上刘昌的经历。个人希望以此为契机多少治愈一点他在围城期间落下的心理创伤。他一直有吃亲属的噩梦。杀掉外甥之后他觉得这个噩梦终于追上来吃他了,是非常崩溃的。
  • 奉天守城中公卿祝天、回风烧贼的情节都是史实。跟封常清遗表扯到一起当然属私设。本文最早的构想中,是浑瑊守奉天和刘昌守宁陵的双线结构,后来删掉了奉天的线。
  • 两个埋很深的梗:(1)刘昌性格强硬,经常顶撞上司,但他从来没有顶撞过张巡。他不曾当面表达过对张巡的敬仰崇拜,也不见得认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r,但能做到乖乖听话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寻常了。(2)刘昌一开始不识字,后来能读王棲曜的密信,说明他在姐姐和李光弼的影响下还是读书了。
  • 有一些小细节薅了王忠嗣和李晟,李光弼的一些战术,以及水浒中的花荣和张顺。能解码的就算彩蛋了。张顺这个人物某些方面是和睢阳有渊源的,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 结尾堆石头的情节借鉴《辛德勒名单》。但史书原文里确实有【别立二石堆】。堆石纪念死者似乎不是汉族常用的方式,平凉地处边陲,可能受一些外来文化的影响。
  • 最后借一句《辛德勒名单》里的台词:There will be generations because of what you did. 牺牲是极为惨痛的。聊以慰藉的是有人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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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睢阳故事的两个续集(郝廷玉·陈利贞·刘昌)

(参考李碧妍《危机与重构》)

新唐书李光弼传后附的这一段曾经困扰我很多年,最近终于破案了:是贵宋史官的锅~

(也就读了那么十来遍通鉴吧=.=

新唐书·陈利贞传:【陳利貞,幽州范陽人。初為平盧將,安祿山亂,從光弼軍河南。張巡被圍睢陽也,光弼遣郝廷玉及利貞救之,輕騎出入,廷玉稱為勝己,以子妻之。及歸,薦於光弼,自行間累遷檢校太子賓客,封靜戎郡王。】

第一次看到李光弼救援张巡,当场就哭了。但是等一下……时间轴对不上吧。睢阳被围的时候李光弼先是打河北,后来守太原,跟睢阳之间隔着半个河北+半个河南,全是叛军的地盘,这千里驰援的难度也太高了。

更何况李光弼自己都缺兵少将的,怎么可能还分得出兵力。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这是大型谀墓翻车现场。直到最近才搞明白李光弼真的救过睢阳。

首先讲史源。陈利贞传仅见于新唐书,显系根据穆员集里的《陈利贞墓志》写成。墓志原文是这样的:

【公讳利贞,范阳人。禄山之乱,始自平卢越海归国,累建戎效。从太尉临淮王光弼军于河南。寇攻雎阳垂陷,太尉常遣心腹爪牙之师郝廷玉合诸侯之众趋之。公辄以轻骑赴如林之旅,入其腹,出其背,如飙如星。庭玉奇公之才,谓已不逮,拔于行间,以其子妻之,绳于临淮,列为重将。】

看上去差不多是吧。都是“李光弼遣郝廷玉和陈利贞救睢阳”。但是!墓志只说睢阳,可没说是张巡的睢阳。新传作者看见睢阳就条件反射地加了个张巡,就翻车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明显的错误,《新唐书纠谬》都没有纠出来。)

是的睢阳这个地方就是……它又双叕被围困了。

 

看一下陈利贞的背景。

“公讳利贞,范阳人。禄山之乱,始自平卢越海归国”。他是跟着侯希逸的平卢军渡过渤海湾到河南(当时称河南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河南省东部+山东省中南部+江苏省北部)归附唐廷的。761年平卢军南渡是安史之乱后期的一个大事件,后来围攻史朝义、终结安史之乱的那一系列战役中,这部分平卢军(由李光弼统帅)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当然我们知道张巡(709-757)这时候已经死了很久了。那么郝廷玉陈利贞所救的睢阳是哪个睢阳呢?

是这个:

通鉴 ·宝应元年(762):【史朝義自圍宋州數月,城中食盡,將陷,剌史李岑不知所為。遂城果毅開封劉昌曰:「倉中猶有麴數千斤,請屑食之;不過二十日,李太尉必救我。城東南隅最危,昌請守之。」】

旧唐书·刘昌传:【昌遂被鎧持盾登城,陳逆順以告諭賊,賊眾畏服。後十五日,副元帥李光弼救軍至,賊乃宵潰。】

宋州就是睢阳。跟刘昌相关的史料里都只说是李光弼的救军,只有和郝、陈的资料对读才知道去救他们的是李光弼的“帐中爱将”郝廷玉,以及郝的东床快婿陈利贞。(根据颜真卿《宋州八闗斋防报徳碑记》,田神功也参与了此次救援。)

 

时隔五年,同一座城池里,李岑和刘昌的处境一如当年的许远和张巡。甚至李岑(宋州刺史)和许远(睢阳太守)的官职都完全相同。刘昌和张巡稍有不同。张巡还是个颇有官场经历的县令。而刘昌此时只有25岁,是一个出身底层小官吏家庭的普通士兵(果毅在府兵制时期是基层军官,但到了安史之乱后期估计就是士兵了)。他之前显然和李光弼没有任何交集,但在这种时候⸺而且还有张巡的悲剧在前⸺却能如此笃定“李太尉必救我”。我甚至很难讲出他的这种信心来自何处。当然这里的“我”不是他自己,是指宋州。尽管如此,这份对陌生人的信任在当时的背景下依然让人动容。

他确乎是幸运的。李光弼不但救了睢阳,甚至还比他的预期早了几天。

刘昌后面还有很多故事,暂时按下。这里先说郝廷玉和陈利贞。

 

郝廷玉往往被认为是李光弼最亲信也最看重的部将。但可惜的是他的相关资料非常少。第一次在史料中露面就是河阳之战,之前的出身,履历,和李光弼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一概不清楚。

之前写论惟贞的时候引过新唐书中对河阳之战的精彩描写,这里不重复了。这一段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李光弼的狠劲。说了后退即斩,那就真的谁退都斩。就算是郝廷玉这样【驍勇善格鬥】的“帐中爱将”,到了阵前稍有退缩,李光弼的反应就是毫不手软的【促令左右取廷玉首來】。河阳之战这一段,因为“战小却”而差点被李光弼杀掉的将领,有明确记录的就有四人(仆固怀恩父子、荔非元礼,郝廷玉)。仆固怀恩不用说了,荔非元礼在李嗣业死后代掌安西北庭军,四舍五入就算节度使了。节度使算啥。李光弼说了,宰相来了该砍照砍。

要一般的人,经过这么一场“我在阵前给你卖命,而你只想要我脑袋”,估计是很难心无芥蒂。⸺我相当怀疑仆固怀恩和李光弼的嫌隙,if any,就是这样产生的。

但是郝廷玉对此完全,就完全,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不但后来一直追随李光弼到徐州,而且还贡献了“玉凄然”的名场面。

旧唐书·郝廷玉传:【永泰初,仆固懷恩誘吐蕃、回紇入犯京畿,分命諸將屯於要害,廷玉與馬璘率五千人屯於渭橋西窯底。觀軍容使魚朝恩以廷玉善陣,欲觀其教閱。廷玉乃於營內列部伍,鳴鼓角而出,分而為陣,箕張翼舒,乍離乍合,坐作進退,其眾如一。朝恩嘆曰:「吾在兵間十余年,始見郝將軍之訓練耳。治戎若此,豈有前敵耶?」廷玉淒然謝曰:「此非末校所長,臨淮王之遺法也。太尉善禦軍,賞罰當功過。每校旗之日,軍士小不如令,必斬之以徇,由是人皆自效,而赴蹈馳突,有心破膽裂者。太尉薨變已來,無復校旗之事,此不足軍容見賞。」】

如果说李光弼这辈子ever有仇人的话那就是鱼朝恩了。鱼在相州之战和河阳之战中至少两次扰乱李光弼的战略,后来屡次迫害郭子仪,也是李光弼不肯入朝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李光弼死后,唐廷解散他的部队,郝廷玉被收入神策军,鱼朝恩竟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再将这一段放在吐蕃入寇、朔方军(部分)反水的大背景下看,这里的“凄然”绝不只是怀念故人,“谢”也绝不只是自谦。虽然我第一次看到这段的当天就下手写了文,但是这简单三个字中蕴含的极其复杂极其强烈的情感张力我连千分之一都写不出来。

郝廷玉在这之后的履历也相当模糊,只知道大历八年卒于秦州刺史任上。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河陇时代认识李光弼的,如果是的话,也算落叶归根了。

 

如前所引,陈利贞本是安史系,随侯希逸归唐时可能是很基层的一个军官(甚至可能也是士兵),因为马战姿势够帅而被郝廷玉赏识,“拔于行间”,“绳于临淮,列为重将”。

援睢阳这一年陈利贞31岁,于是郝廷玉顺手把女儿嫁给他了。可惜郝夫人英年早逝。陈利贞后娶的续弦夫人是辛云京的女儿。

我觉得陈应该是真的很帅。

陈利贞在安史之乱结束后一度追随郝廷玉:【其后庭玉入备宿卫,出镇河陇,公实从之。】从这里大胆猜测一下,郝廷玉可能确实是河陇系的,陈利贞正是通过他认识了同为河陇系的辛云京。⸺辛云京虽然是河陇系但后来一直在太原,陈利贞单凭个人履历是很难和他家有交集的。

郝廷玉死后,陈利贞应该是继续供职于西北边防,曾任陇右都知兵马使,顶头上司可能是朱泚(记住这件事,后面会出现)。

一个人的命运啊,……,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陈利贞一个东北人,跑到河南去建立新根据地,然后又跑到西北边陲娶了两个河陇系千金,本以为可能就从此上了河陇系的户口本了,谁知道后来还有回到河南的一天。

建中年间,李希烈叛乱。幽州出生的平卢系将领陈利贞跟随哥舒曜(河陇系老大哥舒翰的儿子)前往河南平叛,带着幽州的兵(朱泚从幽州带到西北的防秋兵),和他的平卢系老战友们(李希烈军)打起来了=.=

(写完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缘妙不可言……

李光弼的幼子李彙这时候也跟着哥舒曜在河南平叛,陈利贞也许还能见到他。

 

李希烈叛乱及平叛的过程,在《危机与重构》中有细致的梳理。这里不赘。陈利贞的主要工作是随哥舒曜屯守襄城(汝州属县)。襄城是唐军与叛军对峙的重要据点,李希烈以三万兵围之,僵持数月。

新唐书·陈利贞传:【及希烈攻曜襄城,利貞登陴捍守,七十日未嘗櫛沐,非議事不下城。硃泚反,利貞及張廷芝所統士皆幽、薊、河、隴人,故與廷芝合謀應泚,而利貞麾下亦從為亂。夜半,難作,利貞拔劍當軍門,大呼曰:「欲過門者,先殺我!」眾畏其勇,乃止。】

虽然陈利贞没有见过李光弼守太原时候的样子,但还是学得很像了。

遗憾的是襄城最终没有守住。更糟的是,德宗为增援襄城而调动西北边防军,诱发泾师之变。朱泚于长安称帝,皇室仓促出逃,河朔三镇皆反。从关中到河南河北乱成了一锅粥。

李希烈的事后面再说。这里先交待完陈利贞。朱泚称帝,陈手下带着朱泚的兵,纷纷表示要去从龙。陈这里一夫当门表现得还是相当英雄。所以虽然襄城最终没有守住,他也算虽败犹荣,后来就地授汝州刺史,贞元五年卒于汝州。

 

陈利贞的墓志由曾任其幕僚的穆员撰写。穆员的父亲穆宁曾在徐州附近的埇桥管理盐运,认识李光弼本人(aka差点被临淮砍掉)。

新唐书·穆宁传:【上元初,(穆宁)为殿中侍御史,佐盐铁转运,住埇桥。李光弼屯徐州,饷不至,檄取资粮,宁不与。光弼怒,召宁欲杀之。或劝宁去,宁曰:“避之失守,乱自我始,何所逃罪乎?“即往见光弼。光弼曰:“吾师众数万,为天子讨贼,食乏则人散,君闭廪不救,欲溃吾兵耶?“答曰:“命宁主粮者,敕也,公可以檄取乎?今公求粮,而宁专馈;宁有求兵,而公亦专与乎?“光弼执其手谢曰:“吾固知不可,聊与君议耳。“时重其能守官。】

这个片段很能代表李光弼的性格。看上去阴森森的很吓人⸺新唐书非常精准地用了一个词“沉鸷”⸺但其实凡是跟他据理力争的最终都沟通良好,事后也没有任何怀恨报复。同样的情况亦见于他与王忠嗣、李抱玉、郝廷玉、论惟贞等人的互动。所以我觉得他其实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和同事下属交流的时候也完全把他们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但他在人际交往方面确实没有郭子仪那样的情商,总是下意识地拒人千里。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刘昌和他的睢阳故事了。在宝应元年李光弼解睢阳之围后,刘昌的去向是:【光弼聞其謀,召置軍中,超授試左金吾衛郎將。光弼卒,宰臣王縉令歸宋州,為牙門將。轉太仆卿,兼許州別駕。】

李光弼死后,王缙继任河南都统。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拆掉李光弼的部队,分散他的部将,从河南这块战略要地上彻底抹去李光弼的痕迹。⸺这当然不是王缙要和李光弼作对,他只是执行代宗的旨意罢了。

总之,刘昌就被送回睢阳老家了。在其后的十几年中他参与过平定李灵耀的战役,追随过李勉和刘玄佐,都是比较基层的僚属,直到建中年间河南开始新一轮的削藩战争,他的仕途才有了点起色。

李希烈叛乱,在前面提到的襄城之战中击败官军,乘胜占领汴州,进逼漕运要道上的宁陵,这是李希烈起兵之后势力最强盛的时候。然而他的好运也就到这里了。在宁陵他遇到了守城的宣武军都虞候刘昌。

宁陵是宋州的属县,离州府约百里。安史之乱后改郡为州,睢阳复名宋州。四舍五入就是,睢阳又双叕被围困了。。 刘昌守宁陵的这场战役,从杜牧到李碧妍都将其比作张巡守睢阳的重现。而他们for some reason都没有提的是,这已经是刘昌第二次守危城了。

 

宁陵之役的情节并不复杂。

旧唐书·刘昌传:【李希烈既陷汴州,……自宋及江、淮,人心震恐。時昌以三千人守寧陵,希烈率五萬眾陣於城下;昌深塹以遏地道,凡四十五日,不解甲胄,躬勵士卒。】

杜牧的《宋州宁陵县记》提供了更多细节:【後司徒劉公玄佐見昌,問曰:「爾以孤城,用一當十,凡百日間,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負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內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守西北隅,未嘗內顧,捽下斬之,軍士有死志,故能堅守。」因伏地流涕。司徒劉公亦泣,撫昌背曰:「國家必以富貴爾。」】

应该说很多地方,“深堑以遏”;“内顾者斩”,都能看到李光弼的影子。说实在的李光弼也没他这么狠。负心杀外甥这个连张巡都望尘莫及=.=

“四十五日不解甲”不但仿若陈利贞守襄城“七十日未嘗櫛沐”,甚至与李光弼守太原遥相呼应:【賊始至及遁,五十余日,光弼設小幕,宿於城東南隅,有急即應,行過府門,未嘗回顧。】

这两个人认识李光弼的时间都不到两年,交集很有限,也没有机会见证李光弼军事生涯里最精彩的段落。但还是(和很多临淮故将一样)从此打上了“临淮遗法”的烙印。

这一年是兴元元年(784),距离上一次刘昌守睢阳22年,距离李光弼去世整整20年。宝应元年刘昌和陈利贞一守城,一驰援,两个底层军校在睢阳城下偶然际会,人生轨迹从此改变。到兴元元年,同样是分崩离析的帝国,同样是兵连祸结的河南,两人分驻宁陵和襄城,已经是守护这片土地的中流砥柱。

 

刘昌确乎是幸运的。他第二次困守睢阳同样及时等到了援军。

通鉴·兴元元年:【韓滉遣其將王棲曜將兵助劉洽(刘玄佐)拒希烈,棲曜以強弩數千游汴水,夜入寧陵城。明日,從城上射希烈,及其坐幄。希烈驚曰:「宣、潤弩手至矣!」遂解圍去。】

杜牧对这段“三千吴弩救宁陵”有更生动的描写:【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驅兵東下,將收江淮,寧陵守將劉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眾且十倍,攻之三月,韓晉公以三千強弩,涉水夜入寧陵,弩矢至希烈帳前。希烈曰:「復益吳弩,寧陵不可取也。」解圍歸汴。】

说实在的几千人武装洑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行……但这段确乎非常有画面感(参考央视水浒传里的水军镜头)。然后高潮来了:领军驰援的王棲曜是什么人呢,他是濮阳义军尚衡的牙将,投唐后由李光弼统领,曾随李光弼的行军司马袁傪平定袁晁起义。

(对他还是李商隐老丈人王茂元的父亲。)

除了王棲曜,援军中的将领李长荣和柏良器也都曾是李光弼都统河南时的部下。

刘昌第一次守睢阳时的那句“李太尉必救我”,居然在李光弼死去二十年后,再次应验了。

 

《危机与重构》中对这次镇海军援宁陵的战役有一段相当浪漫的书写:

【如果我们有意对参加宁陵之战的将领名单进行一次细致的爬梳,那我们必然会在其中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王棲曜、李长荣、柏良器。这正是当年来自河南元帅李光弼麾下的一批将领。】

【此时(大历年间),河南已无李光弼。不过我们不要忘记,李光弼曾经派遣了一批年轻的将领南下江淮,虽然在李光弼的时代,他们再没有回到河南,也没有参与对叛军的讨伐,但他们中的不少人此后一直留在江东,并且一直参与对这一地区农民起义等的征讨。在经历了整整一个大历时期,这一批原本不显山露水的将领将成为一支重要的力量,他们将在德宗的时代迎来重回河南的契机,并成为帝国应对平卢系危机的重要砝码。或许,这正是李光弼留给未来河南和帝国最大的遗产。】

我想,假如这里添进刘昌与李光弼的上一段渊源的话,历史的真实甚至比她所写的更加浪漫感人。

同样地,李碧妍将这一批成长于南方的年轻将领称为“李光弼留给河南最大的遗产”。照这个思路,其实,被李光弼拔于行伍微末的刘昌和陈利贞,才是这遗产中最重要的一份吧。

(没有指摘作者的意思。此书是讲藩镇沿革,不是专苏临淮。有所苏有所不苏才是正常的。)

 

宁陵之战是李希烈叛乱的转折点。在这之后唐军乘胜解陈州之围,收复汴州,李希烈退回蔡州老家,不久为其部将所杀。淮西平。刘昌在后面的平叛战争中继续起到关键作用。

旧唐书·刘昌传:【希烈解圍攻陳州,刺史李公廉計窮,昌從劉玄佐以浙西兵合三萬人救之。至陳州西五十里與賊遇,昌晨壓其陣,及未成列,大破之,生擒其將翟曜。希烈退保蔡州,自此不復侵軼。】

建中之乱结束后,刘昌(如同当年的郝廷玉和陈利贞)被调往西北边境驻防。⸺可能每一个临淮家的将领都得有一段河陇寻根之旅吧=.=

刘昌在西北的履历大致是:【授涇州刺史,充四鎮、北庭行營,兼涇原節度支度營田等使。昌躬率士眾,力耕三年,軍食豐羨,名聞闕下。復築連雲堡,受詔城平涼,以扼彈箏峽口。】

平凉是什么地方呢,是著名惨案“平凉劫盟”的发生地。吐蕃借口会盟,暗中设伏,对唐朝官员和军队进行了残忍的屠杀和劫持。会盟使浑瑊仅以身免,六十多个僚属全部被俘,唐军死伤惨重。浑瑊一生所行无可指摘,惟有平凉劫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刘昌在平凉筑城的时间就在平凉劫盟之后不久。

旧唐书·刘昌传:【昌初至平涼劫盟之所,收聚亡歿將士骸骨坎瘞之,因感夢於昌,有愧謝之意。昌上聞,德宗下詔深自克責,遣秘書少監孔述睿及中使以禦饌、內造衣服數百襲,令昌收其骸骨,分為大將三十人,將士百人,各具棺槥衣服,葬於淺水原。建二冢,大將曰「旌義冢」,將士曰「懷忠冢」。詔翰林學士撰銘誌祭文。昌盛陳兵設,幕次具牢饌祭之。昌及大將皆素服臨之,焚其衣服紙錢,別立二石堆。題以冢名。諸道師徒,莫不感泣。】

算是替浑瑊赎了点罪。

刘昌在泾原一驻就是15年,约卒于贞元十八年。他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新唐书·李彙传:【元和初,分徐州苻離為宿州。光弼有遺愛。擢彙為刺史。】

几年前读到这里的时候,很是奇怪了一下。李光弼一到河南就打仗,一直打仗,没管过民生,还逼着盐铁官要钱。⸺他怎么会有“遗爱”?

现在再看似乎懂了。

 

元和初,按元和元年算,李光弼去世已经42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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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来源:

  • 资治通鉴·宝应元年;兴元元年
  • 旧唐书·刘昌传;郝廷玉传;李光弼传
  • 新唐书·陈利贞传;穆宁传;李希烈传;李光弼传;李彙传
  • 颜真卿《宋州八闗斋防报徳碑记》
  • 穆员《陈利贞墓志》(汝州刺史陈公墓志铭)
  • 权德舆《刘昌碑》(唐故四镇北庭行军兼泾原等州节度支度营田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尚书右仆射使持节泾原诸军事泾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国南川郡王赠司空刘公神道碑铭并序)
  • 沈亚之《李彙墓志》(泾原节度使李常侍墓志铭)
  • 杜牧《宋州宁陵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