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
我在梁州见到陆贽,是在弥勒院的山门里。那是大唐流亡政府的临时官署。整个翰林院挤在一进院子里。佛堂里光线昏暗,不下雨的时候陆贽便将书案摆在正殿门口。我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直远远望着他。细长的脖颈和清瘦的肩,在黑沉沉的佛像的注视下伏案疾书。
他的书案上放着一杯茶。他时常伸手去握那只青瓷杯,有时拿起来抿一口,有时并不喝水,就只是无意识地摸一下,也许是手太冷。
我认得那杯子。于是不免感叹一个连自己都差点丢了的人,竟一路带着这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
我看他这样忙,以为他一定已将见我的事忘掉了。然而约定的时刻一到他便立即搁笔,起身到山门里来会客。
“我们有一刻钟时间。”他不动声色地捋平肘弯处衣袖的褶皱,左手轻轻揉着右手执笔的指尖。他的神色清冷而憔悴,但会在说话的时候温和地平视我的眼睛。
他真年轻。我一边默默感叹一边递上一卷杂文:“韦将军应当和学士提起过我。”
他没有延接宾客奖掖后进的习惯。我必须强调自己所拥有的特权。
韦将军三个字逗出了那人唇角一丝笑。轻得像柳絮落在春水上。随即掩饰般地低下头看我的行卷。因着这一个笑,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略显矜慢的措辞。
他只看了三行便迷惑地抬起头:“后面都是这样的……传奇……吗?”
在那个时代,写传奇行卷还是一件本身就很传奇的事。但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韦将军说,你喜欢好看的故事。”
他垂下眉眼避开我的目光,继续专注在文本上。直到一刻钟时间过去大半,他停下来:“抱歉看不完了。你确实能写很好的故事。不过……”他将文卷展回到开头处,“这个《沙门海通》的故事,我听说的是,海通和尚誓除水患,募资千万开凿凌云寺石佛,嘉州郡吏贪财索贿,海通和尚断然拒绝,云:‘自目可剜,佛财难得。’郡吏怒道:‘尝试将来。”和尚便果然自抉双目,捧盘致之。郡吏大惊,失悔不迭,自此不敢再相侵扰。”
“你是听韦将军说的。”
这一次他无法再掩饰了,只得微笑着点点头:“他家里有长辈晚年昏瞽。他自幼习射,很爱惜眼睛。我想,他是因此对这故事印象深刻。”
他谈起韦皋时,脸颊的线条会有短暂的松弛,泛起一种舒适的疲惫,仿佛一条饱经风浪的船终于回到宁静的港湾。
“然而你写的是,海通和尚为鉅万资财所惑,自生贪念,心魔一起,竟成狂疾。最终抉目自残以谢佛祖。⸺你这样写,是想表达修行不易的意思吗?”
“我不想表达任何意思。我这样写,是因为事情本来如此。”
他惊愕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清潭中空游无依的两尾鱼。眼睑下方泪水流经的地方有一枚浅浅的痣,如沉落水中的一粒沙。在他身后隔着一院子的松风竹影,佛堂里的弥勒像垂着头,将眉目藏进阴翳。然而他没来得及再问,一刻钟到了。他匆匆卷起绫纸交还给我。
“刘辟。”他没有使用任何客套的称呼,仍旧平视着我的眼睛,直接叫出姓名。“我能看出你是个聪明的人。将来假如我能有机会知贡举,奉劝你不要在那一年白费力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说完他起身,行礼,从容告辞。继续坐回弥勒的视线之下,继续写他的经国大业不朽盛事去了。
一个翰林学士的偏见并不能阻止我很快蟾宫折桂平步青云,正如席卷北方的一场又一场叛乱都没能阻止唐帝国很快再次中兴。陆贽和韦皋护送天子回到九重宫阙里,各获得了一枚“奉天定难元从功臣”的勋章。在他们上一次告别的时候还是不起眼的青袍御史和使府下僚,如今已各自穿红着紫,跻身帝国官僚机器的枢密核心。
那时我已预料到,在这个现世宝皇帝的手下他们不会有什么静好美满的结局。但随即韦皋不甘于金吾将军的闲散,主动求取剑南西川的节钺。这一份辜负香衾事早朝的男儿志气多少还是让我有几分刮目相看。于是我也放弃了在秘书省翻那些发霉古卷的机会,受聘成为他手下第一批幕僚。
并不意外地,韦皋对凌云寺那尊巨大的石佛始终念念不忘,甫一上任便捐出私产助其营缮。等到成都府中安顿下来,更亲临嘉州查看进度。
佛像开凿于三江交汇处的悬崖上,比江面上青色的云雾还要高。开元年间的工程只刚雕完上半身,莲座以下百尺尚未成形,即随着海通和尚的圆寂而停工。再经过天宝之乱,如今石像已经半没在荒草灌木中。然而寺僧倒不像这顽石一般天真未凿,都知道钱使在哪里最好看。到我们前去瞻仰的时候,石匠开工尚且遥遥无期,却先将佛面绘饰一新。朱唇粉面宝相庄严,看得韦皋十二分满意。
他是个既精明又铁腕的节度使。然而在某些事上总会退化出不可救药的孩子气。我望见大佛那莫名熟稔的眉目,眼睑之下一枚浅浅的泪痣,登时浑身恶寒。暗自庆幸陆贽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前来瞻仰,不然看见自己的脸赫然被画在百尺方圆的佛头上,大约要尴尬到就地投江。
那天我们赶上一件大发现:清理杂草的民夫在佛像腹部发现一处藏脏洞,里面供着金银铜铁铸成的五脏形器皿,代表佛像的腑脏。想来是开元年间初凿时封入的。
我们一件件看过心肝肺脾肾,只见香案最深处不见光的地方还立着一只高盘,里面滴溜溜供着一对鸡子大小的圆球。韦皋素来百无禁忌,也不顾寺僧阴沉沉的脸色,顺手便去抓,惊道:“好沉。”
捧到亮处,拂去积灰,只见一对赤金弹丸在烈日底下亮得刺眼。细看一回,上面似还錾着瞳孔般繁复迷离的纹路。
我奇道:“眼睛也算五脏?”
寺主一脸掩饰不住的痛心疾首,已经没有了讲经论道的心情。想来这藏脏洞不早不晚,偏在使君手里被打开,这一注横财就这么在眼皮底下长翅膀飞了,也真是天大一桩晦气。
韦皋笑道:“蠢材。这自然是表彰海通和尚抉目造像的意思。和尚肉身没了眼睛,眼珠子自家跑去和弥勒佛的心肝混一处,可不就成佛了。”
寺僧对这天花乱坠的解释也只得唯唯附和,还没等组织起语言,韦皋又道:“ 天大一桩盛世功德,撇在这山乡僻壤可惜了的。”可怜寺主眼巴巴望了半晌,连摸也没摸到一指头,这一对金眼珠子就被韦皋揣进袖子带回了成都府。
在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这对金眼球。有时在公堂,有时在内室。韦皋伏案工作时便将它们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左一右守着那只和陆贽案头一模一样的青瓷杯。我在议事时便得以一直看它们。看得久了,似觉那上面瑰奇的纹路如漩涡一般,能将人的生魂吸进虚空。
那几年间韦皋结南诏、御吐蕃,存心建不世之功。成都府上公务繁剧,僚属们时常忙到留宿使府彻夜伏案。到了夜里困意泛上来,我支着脑袋打起瞌睡。刚朦胧时忽听见靴声,一个激灵抬起头,正对着使君的帅案。只见那对金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下,漩涡般的纹路转到正面与我大眼瞪小眼。说来也奇。我见过这珠子千百次,从来都是直面瞳仁,简直从没见过眼球背面的样子。果然它自己凭空会转?
正出神间,韦皋已走进来,见四周无人,凑近我吞吞吐吐地问:“太初…你这两天…都好吗?”
我靠近他的那边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托尚书的福。都好。”
他犹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看。残烛摇曳,清浅的瞳仁映着一缕诡异的光,如渔灯在暗夜的江上钓出水鬼。“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噩梦之类?”
“尚书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但开口时仍旧不成片段:“我时常梦见,唉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见的,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瞒你说,昨天我记得你半夜进来递文书,我就……一口把你吞掉了……”
我努力消化了一下这段话,然而头脑里实在一片空白,最后只干巴巴地答道:“尚书想是劳神太过,该找医博士调理一番。”
“你听我说。”他似已察觉我的不耐烦,诚恳地按住我的小臂,一手将那对金珠子从案上抓过来,“上回有南诏使者来见过它,说这纹路不一般,大约是件吐蕃的巫器,不知怎的流落到唐土。”
我翻了个白眼。一把年纪了,还真是什么都肯信。
然而他一点也不介意我的态度:“那人说这是极有神力的东西。任是怎样艰难的事,有它在手里都能做成。还说,吐蕃人极怕它,看一眼都要七窍流血。⸺你看,这可不是天佑大唐,专教我得着这宝物么?将来杀尽蕃贼,复河湟,收九曲,到那时候……”
我打了个呵欠:“到那时候,全成都府的宾佐都被你吃没了。”
他干瞪了我半晌,孩子一般扁着嘴:“那不是,我累得癔症了。横竖一根毛也没缺你的。就这么记仇。”
我耸耸肩,任他悻悻然拂袖而去。
我们的苦心经营很快就见了成效。几年间南蛮诸部纷纷断绝吐蕃,归顺唐国。韦皋遣师与蛮军共破吐蕃于台登,擒杀其骁将乞臧遮遮。遮遮是吐蕃大相尚结赞之子,地位崇重,被杀后吐蕃酋长百余行长跪阵前嫠面恸哭,雪原上一片愁云惨雾。
那一年陆贽也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扳倒一干政敌入主中书门下。有唐一百七十年,像他这样年轻的宰相真是屈指可数。
“高处不胜寒呀。”韦皋精心挑选一个香喷喷的檀木匣子,将乞臧遮遮的首级装在里面带去京中献捷,身后还跟着一串名字佶屈聱牙的蛮国使者。“多少人盯着他。他那小身板要给活活看杀了。我得去给他撑腰。”
我嗤笑一声:“你要是比他好看。还能去替他挨两眼。”
不管结局如何,我料想他们至少可以有一次欢洽的相会。然而韦皋比预期早了近一个月返回西川,一下马来,打丫鬟骂小厮,足闹了三日才消停。
我躲过这几天才不紧不慢去拜会他。一见面时大吃一惊:也就不到两个月,他瘦得肩胛都凸了出来,襆头裹得七零八落的,简直兜不住一头油腻的乱发。我从他手里强行将那一对金珠子抠出来:“这不是核桃,盘不得。磕出印子来就不好看了。”
“你不知道……”他两眼里布满血丝,只顾盯着珠子出神,“你不知道我做出多糟糕的事。”
我心里涌出一种面对过分顽劣的孩子的无力感。“你……你不会拿着这珠子要去送他罢。”
他委屈巴巴地点点头。
我简直能将白眼翻进后脑勺里。“他被你恶心坏了。”这剧情我拿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你以为他需要排摈异己的力量,需要让君上回心转意的奇迹。你以为他处在那样艰难的境地里,就肯像你一样不择手段。可惜你看错了他。他也看错了你。”
“不要归不要,可他那样说我……”
“说你横征暴敛,刻剥民膏以结主恩;还说你不许幕僚入朝转迁,以免他们泄言阙下,这都是当年逆胡的行径,教你好自为之。⸺仆射,你既做得出来这些事,就没想过他见了会怎么说吗?。”
他一梗脖子,脸憋得通红:“我都是……”
“你还觉得你都是为了他。”
我烦躁地站起身,支起窗户让湿冷的空气灌进来。片刻诡异的僵持之后,他忽然泄了气,冻得牙齿咯咯响:“不。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我才不怕他骂我。可是……你不知道。我真的吓坏了……”说到最后,每一个字都在瑟瑟发抖。
“你……”我倒抽一口冷气,裹紧大氅,转过身来从他看到珠子,又从珠子看回他。
“你把他一口吞了。”
他像只中箭的猎物一样颓然缩成一团,一哭不可收拾,简直把眼珠子都哭了出来。
不久后京中就传来消息,宠极爱歇,秋扇见捐,强明自任的皇帝厌倦了下笔不能自休的谏臣。毁掉一眼冷冽千年的清泉,只需一捧流言的污泥。
他一度面临牢狱和鸩酒。幸赖阳城等人冒死切谏,天威稍霁,额外开恩,总算保住一条小命。
谏官伏阁那日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将军只身闯进延英门,山呼万岁,庆贺圣朝有死谏之士,主明臣贤,太平万世。
我猜那个行伍出身的武臣既不认识陆贽也不认识阳城,更不曾看过《翰苑集》中洋洋万言赡丽精微的文字。他顶多只在朝堂上见过那个年轻的词臣。瘦削的背影和清潭般的眼睛。这已足够。
最终他被放逐到忠州,在群山和迷雾的牢笼中思过,一贬就是十年。
往好的一面看,至少证明他没有被韦皋吃掉。
那一次我们都开始对那对金珠子产生了某种警惕和畏惧。趁无人时我也偷偷摸过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幻觉,本该冰冷的金属似竟热得烫手。
但最终,默契地,谁也没有说出口。我们需要它。我们还有很多,很重,很难的事要做。
“论莽热。只要干掉论莽热,我立刻就把它们送去嘉州塞回山洞里去。”他从枕边摸出珠子,然后重新塞回枕头底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睡踏实。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又不是我的眼珠子。”
论莽热是吐蕃赞普的内大相,也是其国久镇南疆的一员骁将。自乞臧遮遮死后,吐蕃军中震恐,城栅降者无数,而论莽热及其部下始终岿然不动。贞元十七年,昆明城又有南蛮弃蕃投唐。赞普盛怒之下大举入寇灵、朔。韦皋立即抓住机会对其边备空虚的南疆发动总攻。十路并发,救军再至,转战千里,蕃军连败。赞普遂引灵朔之寇南下,以论莽热领十万大军解维州之围。韦皋以万人据险设伏,诱敌深入,一鼓而破。俘虏万余,歼夷者半,生擒论莽热献俘阙下。
那时候韦皋已经千方百计回避入朝了。只遣我押解论莽热入京。那是个凶悍又顽强的汉子,至死没有叫过一声痛,叹过一口气,在颠簸的囚车里一路不停嘴。给他嘴里塞上马粪,也被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继续用蹩脚的汉话问候我们全家。
某天周围人少时他忽然叫住我。“郎君,你照过镜子没?”
我瞥他一眼,没理会。
他朝我吹声口哨。“没有镜子,把眼珠子剜出来看看也好。”
我手指一紧,不觉勒住了马。然后又不由自主地赶上去几步靠近他。
“啊呀,我说错了。”他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脸上的鞭痕渗出血珠,“你都把眼珠子抠出来了,还怎么看。还是让我来给你好生看看罢。”
我命人将他的囚车挽到路旁僻静处,散去随从。面上不冷不热,心跳却已快了几拍:“你有什么话要说?”
他仍旧一脸狞笑:“郎君,你吃了黑魔鲁赞的眼珠子。”
“什么?”
“啊,你们汉人可知道吃人的黑魔王。他的心脏是玛瑙,眼球是黄金。他用颅骨做酒杯,脊椎做刀鞘,腿骨做枕头。假如没有莲花生大师和雄狮大王格萨尔的英勇征伐,整个魔国,岭国,唐国和姜国都会在他手里碎成齑粉。所有的牦牛和马,羊群和人,所有人,都会被他一寸一寸咬碎吞下去。”
我强作镇定,嗤笑出声:“他们说吐蕃人能被一对金珠子唬到七窍流血。看来是真的。”
“啊,是啊,你们汉人会把它认作赋予神力的宝贝。你们闻见权势的气味,如同老鼠闻见酥油,至死尝不出油里的毒药。”
“它能把我怎样?”我终于忍不住,不自觉地压低了声调。
汉子昂起高傲的头颅,将一口浓稠的马粪啐在我身上。
“郎君!那可是吃人黑魔的眼睛啊!”
入京之后我立即差人到西市买来最昂贵的铜镜。镜中人有一双漆黑如虚空的眼睛,瞳仁的纹路仿若深不见底的漩涡。
朝见天子的时候我捧出韦皋的密奏,结果我们失望地发现,又是求以陆贽代己为西川节度使。
天子没听完便朝中使大手一挥,示意“不用读了,我都快会背了。”然后似笑非笑地盯住我:“陆贽代了他,他打算去做什么?”
我微微一耸肩:“他也许准备代我为行军司马。至于我,百无一用,大概只能代陆相公去做忠州别驾了。”
天子大发一笑,这个危险的话题就这样像只苍蝇一样被轻轻挥走了。
又或许他只以为这也是韦皋的孩子气的一部分,正如那人会进贡黑白毛色的熊,一口咬定这是神兽貔貅;也会一本正经地将一个妓女表奏为校书郎。
“那也应该叫校书娘呀。你说对不对。”皇帝拿御笔一本正经地涂画着官诰,写完将白绫纸立起来左看又看,对自己的创作满意极了。
完成公差之后,我在返回的路上绕道忠州看望陆贽。
距离我上一次在梁州见他,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他用一半的时间爬上遥不可及的云端,为太阳底下每一件不公平的事写上一大段诚恳殷切的谏议。在余下的十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在泥涂中反刍自己那些百无一用的苦口婆心。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从未后悔。
二十年的盛衰沉浮如蜉蝣划过水面,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见过许多心如铁石的人,不为世间任何困苦磨难所动,却难免因着一点争强好胜的野心,轻易将灵魂出卖给魔鬼。而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功名富贵的火,困厄失意的刀,流言与污蔑,背叛与构陷,尘世的任何恶意都伤不到他无形无质的清白。
他只在打开匣子,看到韦皋为他精心准备的丰厚礼物时黯然叹口气,悠悠地平视我的眼睛。
我还没等他挪动嘴唇便抢先道:“韦令出私俸在嘉州修凌云寺石佛,首尾十九年,上个月终于竣工了。”
他又迷惑又有一丝忍俊不禁:“他又不信佛。”
“正如相公不信药,却仍旧抄了十年的药方,冀除世间病苦。⸺只是一份痴心罢了。”
这些年韦皋送去忠州的金帛,从来都只有被原封退回的份。而这一刻,我在他泛起水光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无法拒绝的动容。
“劳你替我……谢谢他。”
我当即从匣中拿出一对金锭放在他的砚池旁边:“别的都还罢了。这一份钱是韦令专奉相公誊抄《集验方》之资,待其广传天下,治病救人,便也有他的一份功德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然而我胸有成竹地知道:事情办成了。
“刘辟。”二十年后我已有了一长串官阶职衔,而他仍旧直呼我的名字,“你还和当年一样。诸般都好。只是太聪明了。”
我微微挑起眉梢。这很奇怪么?我从使府里一个最低级的巡官爬到今天的位置,你以为我靠什么?
“我当年错怪了你。”他心平气和地向我道歉,“二十年前我读你的行卷,看你写海通和尚剜眼以斩心魔,那时候我觉得你厚诬古人,哗众取宠。后来我渐渐明白,是会有这样的诱惑,是会有这样的修行。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你揣测人心的功夫确实炉火纯青。”
他用二十年前那种清冷又温和的目光平视我的眼睛,忽然话锋一转:“刘辟,你会背《蜀道难》吗?”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作狼与豺。
那一霎的对视里我们都明白:这世上有两个人,知道这土地上要变天了。
“会。”
他的目光有那样一种魔力。在被他看着的时候,任何人都甘心敛容俯首做一个恭顺的学生。
我坐直身体,从容念起来。
“蜀道易,易于履平地。
“岩壑凿通衢,江峡风景异。
“贤王于此开寿城。豺狼变化作驺虞,蛇虺消藏同蜥蜴。
“蜀道易,易于履平地。
“大君若天覆,广运无不至。
“北有毡裘椎髻之貊,西有雕题凿齿之夷。莫不奉琛执礼效朝贡,春秋使者来接迹。”
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抬眼看时,他已经消失在帘幕之后。
贞元这年号似乎被下了一种昏睡的魔咒,那漫长的二十年间一切都缓慢,凝滞,死气沉沉。然而时光恪守自身的节奏,平静到乏味的湖泊的另一端终有激湍飞瀑,只是一时间看不到而已。
等到这糟糕的皇帝终于死去,我们终于隐约窥见时光的灰色地平线所守护的秘密。那一年里换了三个年号,宫闱深处私语的洪流将唐帝国里最聪明精干的人卷来又卷走。脚步太过匆忙,甚至没有人能看清那些朝气蓬勃的面孔,眼瞳的纹路可有一丝漩涡的痕迹。
而在这被尖利的山峰和狰狞的峡谷所禁锢的湿热盆地里,长安上空的阴霾雷电都不过是山那边一场骤起骤散的急雨。在这里优雅的女子仍在楼头眺望江帆,斑斓的孔雀仍在铜镜前顾影自怜,而他们的主人,尽管头脑中的孩子气并无痊愈的迹象,体格却不容置疑地步入迟暮。
春天的一个下午,忠州送来一个小小的包裹。韦皋靠在病榻上看着我打开它。
首先取出的是一只青瓷杯。我将它放在榻前的小几上,和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紧挨着。瓷器相触发出清越的声响,仿佛一对恋人在庆祝半世别离之后终于等到的重逢。
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韦皋出奇地冷静,仍像孩子等待礼物一样直着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包袱。只在我试图将它递过去的时候才面露一丝惊恐:“不。你来……”
接下来是笔砚,旧书,几卷字迹工整到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药方。
然后是一个纸包。我看他一眼。打开来,是半块茶饼。茶是极普通的成色,大约只是市卖货里的中下等。这绝不可能是韦皋送他的东西。我微有些迷惑,抬眼时却见韦皋已经泪如雨下。
迷惑依旧。但我立刻明白,是在那一瞬他终于知道,那个人死了。
我取出包裹中最后一件东西⸺一对金锭⸺放在他枕边,无声地退出了内室。
在同僚的叹息中我听说新君和他的一群雄心勃勃的年轻官员们正在革旧弊,施新政。其中一项措施便是召回前朝被放逐的贤臣。然而陆贽、阳城和令狐峘都在奉诏启程之前即踏上了另一条路途。
我极轻地耸耸肩。圣朝君臣如此英明,自然也该知道,这些人本不属于他们的时代。
就在我们相互交换空洞眼神的时候,使府后院里忽然儿啼女哭乱成一团。一个妇人跑出来,不由分说拉起我就往里跑。一路上我听到仆妇姬妾们惊恐地描述,韦皋方才忽然失心疯一般,一口吞下两个金锭。这会儿正捂着胸口满床打滚,眼见要出人命。
我顿住脚:“你确定是金锭?不是金的……别的什么东西?”
妇人力气奇大,拽着我往里面走:“就金锭!刚从包袱里拿出来的!你说那金珠子,早几天就不见了!”
我心里疑窦丛生。然而毕竟是女人家的嘴,也不十分信。纳闷间已到了内室,只见韦皋披头散发蜷在床里,似乎已将金锭吞下了肚,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失神的目光和嘴角一丝诡异的笑暗示着有什么地方不对。
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呢。我撇撇嘴,暗地里埋怨女人家失惊打怪。
“太初。你对我说实话。”他朝我伸出一只手,说话的时候有血顺着嘴角流到衾被上,“他当真这样嫌恶我么?”
一把年纪了。真是不可救药。我没好气地扶他坐起来,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他一直很爱你。”
“可他把眼珠子都剜出来了!”
“什么?”
“他讨厌我。他把眼珠子剜下来还给我。这样,他死的时候,就好像一辈子不曾认识过我一样。”他的嘴里仍在涌出鲜血。泥泞浑浊的声调听上去让人产生某种不洁的联想。
我竟不能反驳。陆贽和海通和尚之间似乎真有某种诡异的默契。他们只容许自己的眼里有赤地上的黎民和星空里的先哲。除此之外但凡混进一丁点脏东西,就真的会将眼珠子剜出来,血淋淋地献祭给自己纯净无瑕的信仰。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哪有什么眼珠子,那不过是陆贽还给他的阿堵物罢了。
但此时我并没有心思跟韦皋一起发痴,只漫不经心地听他絮叨,一面满屋里到处翻找。
“他一定是恨我私结太子扰乱朝政。他看不得这些尔虞我诈的勾当。
“他恨我敛财,恨我进奉,恨我穷兵黩武,恨我媚上欺下。
“他恨我,身居下位时也曾横身丧乱,扶危匡世。一朝得志,便忘了少年意气。
“可是,太初,我这样机关算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趟这浑水,我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兼领三川,将忠州护在羽翼之下,让他过几天舒心日子。太初,你有没有和他说过,我都是为了他啊!”
那对金珠子,过去的二十年里几乎没有离过韦皋身边一尺距离。而此刻,真的不见了。
我乍转过脸,捏住他血污狼藉的下颌,冷冷道:“你不是。你只为了你自己。”
我最后一次擦净他脸上的污血,然后张开嘴,从头顶灰白的乱发开始,将他一寸一寸吞进口中。
他很高,可是已经被疾病熬瘦了。咬碎咽下去并不困难。他身上有嘉陵江上晨雾的清凉,有望江楼下菖蒲花的苦涩,有凤翔城头三牲歃血的腥甜,有长安古寺里檀木窗格的幽香。
他在我腹中继续完成他痛苦又漫长的死。三天后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话。在那之后,我想,他应该是终于死了。
“我是在西明寺里见到他的。他上京赶考。我在两街里胡混。
“他拜佛的时候,我在旁边说,菩萨慈悲,把这个善财童子赏了我罢。
“他跳起来揍我。他哪里打得过我呀。吴侬软语的小书生,个头才到我肩膀。可他打起架来简直不要命。凶死了。
“他总是这么不自量力。
“他认定的事,吃多少苦头也不肯放手。
“踢翻了香盒,眼睛下面被香灰烫了一小块。把我吓坏了。还好后来收敛得好。疤很浅,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颗泪痣。
“有时候我想,他要是笨到考不上。我也继续那样混下去。是不是就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也是春天。和现在一样。
“他十七岁。”
韦皋死后第二天,太子登基的德音被快马送进成都府。我将一院子幕僚锁起来,秘不发丧,只以剑南节度使的印信盖在一道道调兵遣将的牒文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梓州,俘虏了东川节度使。
兼领三川很难么?
并不意外地,再次从长安传入蜀道的是满纸血肉横飞的讨伐檄文。老谋深算的宰相成竹在胸:“刘辟一狂书生耳,王师鼓行而俘之,兵不血刃。臣知神策军使高崇文,骁果可任,举必成功。”
书生?
当年逆贼朱泚、牛云光算计韦皋的时候,可不正是被这一句“彼书生,可以图之”反要了卿卿性命。
古往今来,书生领兵堪称奇观。维我泱泱大唐崇文宣武,书生领兵算什么,我们还有进士造反呢。
那时我相信我会继承韦皋的一切。他的符节,他的财富,他的威望,他有如神助的强大力量和难以置信的好运气。
那时我相信,那对成过佛的金眼珠子,如它过去被封在弥勒佛肚子里一般,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离开我。
它做我的奴仆,抑或相反。这并不重要。
那年夏天有下不完的雨。人们说,凌云寺大佛脸上的彩绘被暴雨冲刷殆尽,丈许高的佛眼里不再有慈悲怜悯,不再有忧生伤世,不再有上下求索九死未悔。剩下的,只是坚硬冰冷的石头。
人们说,大佛闭眼,上一次是在天宝末年。
鼓声又响了。那是官军冒着大雨攻打鹿头山的战鼓声。距离成都只剩下一百五十里。
六月,高崇文军克梓州,德阳,汉州。七月,又克玄武,夺万胜堆,八战连捷。八月,阿跌光颜围鹿头城,断粮道。守将以城降。
鼓声近到和屋檐上的雨点连成一片的时候我坐在使府中庭里,满心迷惑地握住一把短刀剖开自己的肚子。抵着胸骨下端刺入体腔,一路划下去,划下去,直到刀尖触到耻骨。我用两手掀开皮肉,再一段一段割开腑脏。泼天的雨水瞬间洗去污秽。我在干净的皮囊里翻过来找过去,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没有韦皋。没有金锭。没有眼球。人的,佛的,都没有。
我没有死。我被捆在槛车里解送京师。一路上我饮食如常,情绪稳定得让押解的官员十分沮丧。
我只是一直感到饥饿。吃下去的东西都从腹部巨大的伤口里流了出来。我不停地吃,没有一颗粮食可以落在胃里,给我一丁点踏实的饱足感。
“小郎君。”我叫住囚车旁的判官,“你看我的眼珠子。金的。你把它抠下来给我吃,好不好?⸺喂,你别跑。金的!我就吃一颗,剩下一颗归你。郎君,我实在饿!”
我所寻求的答案在御前献俘的那天终于浮出水面。元和天子端坐在皇城上,肃然听他的贤臣们数说我的悖逆暴行。
刘辟,他们问,你知罪么?
我抬起头。独柳的叶子如一千个胡旋女翩然飘落。午后的强光照在天子身上,手指的缝隙里乍泄出一霎炫目的金色。我瞪大眼睛看过去,一对金珠子在他指缝间滴溜溜转了一圈,将漩涡般的纹路正对着我,好似在问候久违的故友。
天子似乎察觉出什么,微微张开手掌,垂下眼睫。珠子在他手里又转回去,明眸巧睐,朝那个神武英姿的年轻人抛去勾魂摄魄的一脔艳光。
END
(原载于 xishiduliu.lofter.com)
Notes:
- 几年前有一款迷惑游戏弹窗广告,“开局一条鲲,进化全靠吞”,那种,我好像写了个那玩意的同人。
- 也有鬼吹灯和Das Rheingold的影子=.=
- 陆贽在我这里就一直是一个理想化的形象。你觉得OOC那一定是你对。
- 《蜀道易》是陆畅(这个人跟陆贽是老乡,但没查到有没有亲戚关系)为吹捧韦皋而作,只有第一句“蜀道易,易于履平地”流传下来。本文中的诗句是从方孝孺《蜀道易》和李白《君道曲》中抄出来的。
- 刘辟吃人是史料里很迷惑的一个梗:【辟嘗病,見諸問疾者來,皆以手據地,倒行入辟口,辟因礫裂食之。】之前专帖讨论过,这里不赘。
- 多年前刚开始了解韦皋,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史料中的矛盾。
- 旧唐书:【臯在蜀二十一年,重賦斂以事月進,卒致蜀土虛竭,時論非之。】
- 新唐书:【臯務私其民,列州互除租,凡三歲一復。臯沒,蜀人德之,見其遺象必拜。凡刻石著臯名者,皆镵其文尊諱之。】
- 当时在唐朝吧发问过,有人说,也许并不矛盾。平时苛捐杂税,给复一次大家就感恩戴德。时论非之,蜀人德之,都是他。
- 他是个非常有心计有手腕的节度使。但又时常做出让人觉得十分孩子气的事。 *【贞元末,资州得龙丈余,西川节度使韦皋匣而献之,百姓纵观,三日,为烟所薰而死。】
- 给薛涛奏为校书,以己官代陆贽,包括他勾结宪宗,都给人一种脑子没长全的迷惑印象。。
- 但是进贡熊猫的梗是我编的。原型是潘孟阳进供麒麟。
- 我应该是小时候在余秋雨的书里看到海通剜眼的故事,堪称童年阴影。直到最近才知道这个故事出自韦皋写的《嘉州凌云寺大弥勒佛石像记》。乐山大佛始建于开元初,九十年后靠韦皋打的尾款才终于修完。当时佛像的形制似乎和今天不一样,这篇文中提到有莲座,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乐山大佛确实有藏脏洞,但近代打开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